“妹妹与女儿, 你更想让哪个做皇后”
这问题沉沉地落下来, 叫朱敬观的额头与背上, 皆悄然出了一层冷汗,不知不觉浸透了衣裳。
一国之母由谁来做, 从来都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陛下的话, 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思,而是在敲打他,要他做出合适的抉择。表面上客气,实则暗藏一缕杀机。若是他朱敬观没有揣摩对上意, 恐怕就成了个不识趣的,日后只会麻烦更多。
“皇上,事关国祚,臣不敢妄议。”朱敬观将头埋得更深,又重复一遍这句话。
皇帝背过身来,声音有些冷了“朕让你选, 你就选平日里在朝上一个两个都丹田气足, 怎么今日反倒没声儿了”
丹朱楼上广风阵阵, 将天子的石青衣袍随风曳起;其上绣有金龙绕云, 直登天穹。自丹朱楼向下俯瞰, 便可眺见半个京城的繁华景象。那街巷交错、屋坊如云;那连绵不尽之处、天涯无垠之角,皆是君王之土。
朱敬观将目光自皇帝的袍角上收回, 沉下心来。
好端端的, 陛下不会特地让他在妹妹与女儿之中做个抉择。
陛下会这样来问, 便预示着陛下有废后之意。
令朱嫣做未来的国母, 并非陛下的本意;只是陛下若贸然废了朱家所出的皇后,恐怕无法对群臣帝师交代,这才想要从朱家另挑一个未来的国母。这是补偿之举,而非陛下心血来潮。
一切的根源,是陛下想要废后。
没错,陛下想要废掉如今坐在凤椅上的那位朱皇后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不知皇后娘娘可是做错了什么,竟令陛下做出这等决断”朱敬观大着胆子,上前对皇帝恭敬道,“皇后娘娘伴君多载,母仪天下,臣等十分敬服。”
皇帝冷哼一声,面庞沉了下来,一双眸幽深无比“朕与皇后少年夫妻,朕自少时起便敬她重她,事事都想着她三分。可她呢这么多年来,在宫里祸害了多少人”
“皇上,皇后娘娘端庄贤淑,兴许是有何误谬。”朱敬观忙劝道,“皇后乃天下之母,若无大罪,断不可废;若不然,恐怕于陛下声名有损。陛下乃是千秋明君,因怎能因此事白璧蒙瑕”
朱敬观的话不无道理,但皇帝却早已猜到他不会轻易妥协,定会劝说一番;因此,也没有听从之意。
皇帝眯了眼,望向丹朱楼下熙熙攘攘的朱雀长街。由汉白玉所砌成的宽阔马车道纵冠京城,此乃帝京中轴,亦是王土之心;无论四方商旅、八面来客,皆汇聚于此。东海之奇珍,昆仑之异宝,也通过此路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宫。
他既坐拥这天下,如何还废不得一个皇后
皇帝嗤笑一声,徐徐道“爱卿,你以为朕为何会将你召来跟前,将此事直接宣与你听莫非你以为,朕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决定废后”
皇帝的话极冷,但更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朱敬观伴圣多年,对皇帝的神态举动了然于心;见皇帝语气如此,他眉头紧紧皱起,心里暗道不妙
陛下定是已有了十成十的把握,这才会将此事说与自己听。换而言之,无论他朱敬观同意此事与否,陛下都不会改变主意;且陛下手握的证据,定能让皇后永世不可翻身;便是十个朱敬观上朝进言,都没法将皇后保下来。
陛下并非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敲打他。
若是他朱敬观不懂事,誓死要保下皇后,那陛下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他朱敬观紧附上意,对中宫松手,那作为补偿与犒赏,陛下便会令他的女儿朱嫣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这不单单是一个妹妹与女儿之间的抉择,更是一个关乎朱家前程、关乎太子之位的抉择
汗透浃背,朱敬观厚重的礼服已尽数湿透。
皇帝见朱敬观沉默,也并不着急,而是优哉游哉地抚着胡须,眺望着朱雀大街上列队而过的花骑羽卫。那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严整而沉重,如踏在人的心上。
终于,朱敬观在一番思虑后,开口答道“陛下,臣想好了。”
丹朱楼上,长风吹落。
祭天大典之后,已过了两三日。
天气已经凉下来,秋意一寸寸浸染了宫闱。岐阳宫里的绿树梢头,也慢慢褪尽了青春翠衣,飘下枯黄的枝叶来。每日晨起,小太监都须拿着扫把将整片中庭都刷刷清扫一遍,堆砌的落叶足有脚踝那么厚。
日头有些冷了,但这宫里的嘴舌,却是永远也冷不下来的;尤其是五殿下李络的事儿,在宫中永远是传得说的最多的。
自打五殿下李络恢复身份以来,他便如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倏然绽放出了光彩。皇宫内外,但凡有点眼力的,都开始巴结这位在祭天大典上出尽风头的五殿下。进献之物如流水,源源不断地抬入长定宫里,使得原本冷清的宫门门庭若市,与过去截然不同。
这水倒着往高处流了,原本盛水的地儿也就空荡干涸了,岐阳宫里一时冷清了许多。往日里爱来给朱皇后请安的小殿下们,现在也不急着来皇后膝下讨好尽孝了,只顾着朝长定宫扎。
不过,朱后自打在祭天大典晕厥一次后,身子便有些虚。人不来,恰好方便了她养身子。此时此刻的贤育堂内,朱后便披着外袍,坐在锦桌后用一碗人参乳鸽汤。
“嫣儿,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就要请辞出宫,不做福昌的伴读了”
朱皇后喝罢一口膳汤,放下象牙尾的勺子,慢悠悠问静侍在身后的朱嫣“你陪着福昌的时日最长,你若在宫里头了,福昌恐怕会不大习惯。”
今日才过正午,朱嫣便来求见皇后,说她想要请辞出宫。
朱嫣递上拭口用的丝帕,笑道“回娘娘的话,嫣儿心底也是极其舍不得这岐阳宫的,更舍不得皇后娘娘与福昌殿下。只是”她苦笑一下,道,“近来宫里头出了这么多事,嫣儿的心也静不下来,平日里手脚笨拙的,怕是会坏了殿下与娘娘的事儿。”
皇后接过丝帕,不以为意道“是啊,这宫中事情确实是一桩接一桩的。谁能猜到五殿下竟这么有来头呢可就算如此,这日子也还得过。就算是天翻了、地覆了,本宫也得日日见着裕贵妃来请安的脸。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顿一顿,朱皇后垂眸望着面前的银碗,似是自嘲道“不过,你若是当真要请辞出宫,本宫也不会拦你。如今大伙儿皆巴结着五殿下,忘了你表哥姓甚名谁了,咱们岐阳宫里也没过去那般热闹。你要走,也是常事。”
朱嫣闻言,露出黯然神色来,道“娘娘,嫣儿可从不觉得岐阳宫冷清。只是只是”她轻轻一咬嘴唇,语气愈发黯淡,“如今,嫣儿与大殿下已是再无缘分了。姑母是知道我的,我与大殿下他自小一道长大,现下落得这般结果,心里只觉得万般难受。若是再留在宫里,与大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更是伤心。与其如此,那长痛不如短痛,索性让嫣儿出了宫去,免得再生心思。”
皇后闻言,慢啜一口膳汤,苦笑道“你是个痴情的,只可惜淳儿与你有缘无分。罢了,罢了。你不必忧虑,你的亲事,本宫定会帮你把着,再给你找一个好郎君。便是你嫁不成淳儿,也绝不委屈了你去。”
朱嫣闻言,眼底隐约有水光轻闪。她忍不住掏出巾帕来轻拭眼角,哽咽道“姑母,嫣儿嫣儿还是心有不甘”
罢了,便低低地啜泣起来。
她甚少露出软弱之态,在朱皇后与福昌公主跟前从来都是礼数周全;像这样失仪地流起眼泪来,还是头一遭。朱皇后瞥她一眼,抚了抚她的背,叹道“嫣儿,这也是命。本宫虽有心帮你,可到底是不能违背陛下之命。”
朱嫣点了点头,道“嫣儿明白。”
这话说罢,朱嫣安静垂首,不再多言。
她这番戏做的极佳,只为了让皇后不起疑心,将她放出宫去。若是皇后不放人,她也就无法兑现与秦元君的约定了。
秦元君替她在福昌殿下跟前保守秘密,而她则自请出宫,让秦元君成为福昌殿下身旁唯一的伴读。
“你明白就好。”朱皇后淡淡一笑,又盘算了一番日子,道,“如今已是小秋了,你不妨再在宫中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关,再辞了伴读的事情出宫去。这段日子,你便当是本宫舍不得你,留你在宫中小住。咱们是姑侄,也不必公事公办那样见外。”
说罢,朱皇后的眼底精光一闪。
朱嫣的眼泪,似真似假,谁也看不透。但依照她在宫中多年的直觉,她这个好侄女儿恐怕是在说谎。朱嫣到底是因为淳儿的缘故才想要请辞出宫,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可不好说。
朱嫣背叛了岐阳宫,知悉了她对李络的杀心,还想要从她的手指缝里翻出去,平平安安地离开皇宫门儿都没有
既然踏入了这岐阳宫,那这辈子,便只能做她的棋子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谨姑姑的扣门之声。朱皇后散漫道“进来吧。”
谨姑姑进门一礼,面带忧色道“娘娘,秋荻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您遣了太医去看了几遭,都没什么起色。”
“呀”朱皇后露出担心之色,“前几日不还说她身子好转了,咳嗽也少了么怎么今日忽的又她也是本宫跟前的老人了,本宫又如何忍心看她身子消瘦这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怎么会这样”
谨姑姑似难以启齿,斟酌半晌才道“因秋荻她总在咳嗽,几个小的怕她的病症会染给旁人,皆不肯按时送药,推三阻四的,这才耽搁了秋荻的病。奴婢已去教训过了,可再怎么教训,也抵不过她们心底畏惧,想着法子不去秋荻养病的屋子。”
“真是荒谬”朱皇后恼怒拍桌,“御医都说了,秋荻的咳嗽不会染给旁人她们又是在担心什么”
“娘娘,奴婢想,若不然请个有信服力的人,去给秋荻送一两次药;如此一来,小的们看到了,也就会相信秋荻的病不会染给旁人了。”
朱皇后沉吟片刻,道“阿谨,你说的有道理。”罢了,便转身对朱嫣道,“嫣儿,你在宫里得宫女敬服,不如就由你去给秋荻送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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