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回到玉粹斋后, 身体骤然一虚,瘫坐在了床上。
屋里很寂静, 半落的珠帘转着精光, 铜嘴鹤炉中逸出丝缕沈水香。墙角高几上, 一株海棠开的正艳, 殷红花瓣无声招展,如朱血所染。
她呆怔地望着那盆海棠, 耳边隐隐约约的, 好似又回响起了秋荻歇斯底里的话。
“当年, 就是皇后诬陷纯嘉皇贵妃私通,害的皇贵妃被陛下赐死”
“五殿下会有今日, 全是你们朱氏一族害的”
“嫣小姐, 你能有这份荣宠, 那全是用纯嘉皇贵妃的死换来的”
字字句句, 犹如白电惊雷当头落下,叫朱嫣脑海一片空滞。
秋荻的话并无依据, 但她知道,那极有可能是真的。当初她便觉得纯嘉皇贵妃之死极为可疑,暗暗猜测背后有过什么宫廷密辛。可她没有料到, 这密辛竟是与她的家族紧紧连在一块儿的。
仔细一想,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皇后姑母稳坐凤椅十多年,定有狠辣手段。而当年的皇贵妃盛宠一时, 位同副后, 又怎会叫人不记恨若是姑母对纯嘉皇贵妃下手, 那真是太正常不过了。而当年的姑母还未有如今这般手眼通天,连前朝都能将手伸过去;想来,为了除掉皇贵妃,姑母也极有可能去借助母家的力量。
换而言之,李络与他们朱氏一族,兴许确实有着血脉深仇。
母妃被陷害赐死,李络身份骤改,从皇贵妃之子变为宫女之子,此后受尽冷落欺凌,又在一场大火中被砸坏了双腿这样的苦,叫人如何不恨
易地而处,朱嫣只随随便便将自己放在那种境地里一想,便已觉得几近绝望,浑身是汗。
她本就出身高门,自小便被母亲告知“日后要做你皇后姑母那般的人”,她只想过凤冠后位,从未想过日子还会过的更冷落的,更何况是那等绝望的境地
如果是她,一定会恨。
那李络呢
恨她吗恨朱家吗
秋荻说了,朱家的满门富贵,是踩着纯嘉皇贵妃与五殿下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走出来的。他上了前朝,瞧见朱家勋贵,可否会想起自己连谋面都兴许未曾有过的母妃
她的表情有些茫然,眸光怔怔地望着那一株艳丽海棠。猩红花瓣悍然吐萼,姿态妖冶,如在静候东风。
朱嫣发了好一会儿呆,扶着勾帘下了床,慢慢走到妆镜前,打开了小箱笼的最下层。李络所赠的那一柄匕首“清冰”,正躺在里头。她取出清冰,解开层层包裹的丝帕,“铿”的一声将清冰拔出了鞘。
匕刃上,犹如裂冰似的纹理悄然生辉;匕柄一颗蓝莹莹硕大猫眼,幽幽望着她双眸。
“心如坚冰清且不渝。”她用手指轻抚过匕首,喃喃念道。
“清冰”的寓意,正是这句“心如坚冰,清且不渝”。可她,配么
她的身上流着朱家的血,她与皇后姑母骨肉相连,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旁人不会因为她与皇后隔了一房,便不将他们当做一家人了。
对于李络而言,亦是如此。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落至妆镜里,瞧见镜中的自己面色纸白,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她可从未在镜中见过自己露出这等面色,便是从前在福昌殿下跟前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如此。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琴儿在外头问道“小姐,您回来了要喝茶么”
“进来吧。”她叹一口气,慢慢将匕首用丝绢重新包起来,放回了小箱笼的最下头。琴儿端着茶壶进来,瞧见她竟然将平常再宝贵不过、动都舍不得动的东西拿出来把玩,语气不由有些疑惑,“小姐今日怎么将这柄匕首拿出来了”
朱嫣苦笑一声,道“随便把玩一番罢了。我现下瞧这柄匕首,只觉得它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纹路漂亮些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改日里,送回去吧。”
“呀”琴儿诧异不已,“好端端的,怎么要送回给五殿下”
“”朱嫣面上的苦笑更甚。
琴儿倒了茶,端到朱嫣面前,还是疑惑不已“这可是五殿下送给您的宝贝,不是说寓意什么心如坚冰、阿弥陀佛么您怎么舍得还回去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琴儿无心之言,似一柄锐利刀子落在了朱嫣的心上。朱嫣挂着苦涩笑意,缓缓合上眼睛,摇头道“傻琴儿,你又记错了。人家的寓意是心如坚冰,清且不渝。”
琴儿被她揪出了错,有点脸红,忙道“是琴儿记错了,请小姐恕罪。”
但下一刻,她就察觉自家小姐的眼底水蒙蒙的,竟有一颗豆大的泪珠子从里头淌落下来。
这几滴眼泪,瞬间叫琴儿慌了神,连忙去拿帕子来递上去。
“小姐,小姐,是琴儿错了”琴儿慌张地替主子拭泪,“都怪琴儿脑袋不聪明,连一句话都记不清,气到了小姐”
可一边这么说,琴儿的心底一边又极是委屈自己不过是记错了一句文绉绉的话,竟然将小姐气哭了小姐今儿怎么这么奇怪呀平日里,小姐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掉泪珠子。
朱嫣接过手帕,攥在手心里,道“你出去吧,我今天下午去给生病的秋姑姑送了药,兴许是被过了些病气,如今身子不大舒服,想自己休息一阵子。”
“是。”琴儿起了身退开,有些担心,“小姐,您若是实在不舒服,咱们便回禀了皇后娘娘,让娘娘去请个太医吧”
“不必了。”她淡淡地摇头,“这么点小事,不必劳烦娘娘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休息便好。”
琴儿迟疑地点了点头,慢慢退出玉粹斋,将门合上了。
朱嫣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走回了床边,伸开双臂躺了上去。她侧过身,慢慢见得枕巾被浸为深色。
这一夜,朱嫣做了个梦。
她又梦到了她八岁时,长定宫的那场大火。一样的火舌漫天,楼阁崩塌。她牵着琴儿的手,慢慢地向后退去;而有一个少年人,却拔腿就想要朝大火中冲去,以救出那可能早已没了气息的小宫女。
“李络”她在梦里睁大了眼,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少年停住了脚步,在熊熊的火光里回过了头。
“嫣儿,”他喊她的名字,被火光映红的面颊,显得如此遥远而明灭不清。她看见他的眼里,似乎有一种汹涌的情感,但她不确定那是什么。
“李络”
“嫣儿,你为什么不来帮我”他定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朱嫣,质问道,“我去救人,而你却逃走了。你甚至都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本来可以不用可以不用失去我的腿”
梁柱轰然塌陷,朝少年的身上砸去。这回,她清楚地瞧见了,少年梦中眼中所有着的,乃是刻骨的仇恨。
朱嫣捂住面庞,忍不住尖叫起来“不要”
一声惊叫,她从梦中陡然醒来,浑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中捞起。她睁大眼,望着床顶青帷的绣样,身体僵硬不可动弹。
窗外传来鸟雀啼鸣之声,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朱嫣的眼帘翕了翕,喉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不容易,她才回过了神,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下了床。
琴儿推门进来时,她已恢复如常模样,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她洗漱、穿衣、用膳,将自己收拾得一如往日妥帖齐整。然后,自小箱笼的底层取出了那一柄“清冰”。
“今日我要出去。”朱嫣对琴儿道,“若是娘娘问起,就说我去御前了。”
琴儿低声应了“是”。
长定宫。
朱嫣来长定宫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可今日她踏入这里时,身上却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梦中的大火仿佛一个幽灵,在她身后纠缠不去。她仰头环顾屋顶上灿灿生辉的琉璃瓦,想到的却是那一片漫天的火舌。
秋日的风夹着萧瑟的叶吹过来,她系在肩上的披风飘飘落落的。通传的太监上去扣门,中堂的门慢慢开了,如今风生水起的五殿下自后头露出了身形。
朱嫣看向他,神色不由微凛。
李络的面庞还是一般模样,清俊似漠漠春阴落了下来。那双眼淡且清澈,似冰绡,更似雾縠,黑白分明的,通透干净。
“嫣儿来了”他负了手,语气听不出波澜,“外头冷,进来坐吧。”
他的面容,令朱嫣总是百看不腻。
可如今,她看向他的面容,耳旁却隐约响起了秋荻歇斯底里的话
“嫣小姐呀你瞧瞧你,平日里多少威风,穿金戴玉,公主伴读你能有这份荣宠,那全是用纯嘉皇贵妃的死换来的你能活的这样无忧无虑,也是因为纯嘉皇贵妃死了”
她轻轻呼一口气,秋日萧瑟的风如刀刮过来,她呼吸的空气似也被冻住了,进了胸腔,便让那儿生疼生疼的。
“五殿下,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来归还一件东西,马上就回岐阳宫了。”她说道,从袖中取出了那柄清冰,嫣然一笑,道,“这把清冰,请五殿下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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