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灵殿位于光顺门后,在整个后宫的最西侧,虽算不上奢华,但也是独立一处的宫宇。
一宫主位是桓烨帝的正四品贵嫔——顾素未。
这位贵嫔是桓烨帝即位第三年采选进来的妃嫔,初时封的位份在各个家人子中最高,封了正六品美人的位置。原本后宫诸人以为,凭这位的美貌,好日子必定还在后头。
未曾想,这位美人虽册封时位份最高,结果却是所有家人子中最后一位得以侍寝的。
不仅如此,她在侍寝之后,就再也没能得到召见。
久而久之,众人也就渐渐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如此情况下,顾素未之所以还能从美人升到贵嫔,一则是每年的例行晋位,二则是宫中唯一的四夫人贤妃娘娘不知怎的尤为喜爱她。
当今陛下勤于国事,不怎么进后宫,每月只是挑几日选人去浴堂殿侍寝,旁的日子嫔妃见到他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贤妃是唯一得到陛下允许可以自由出入紫宸殿的宫妃,因此有她在陛下面前提起,顾素未即便之后再未见过陛下,这些年内,也稳稳当当地升到了正四品贵嫔这样一宫主位的位份。
后宫向来是拜高踩低的地方,照理说,顾素未这样一个空有位份却无宠爱的嫔妃极容易被某些眼皮子浅的小人刁难。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着贤妃时常会到踏灵殿小坐,于是众人便都知晓,这位贵嫔虽不得圣宠,却与贤妃娘娘情同姐妹。正因这层原因,便也无人敢怠慢顾素未。
顾素未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自己在宫中的十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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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已经凋萎的树上落叶缓缓落下,还未与地面相触,便被呼啸的冷风吹得四处飘散,愈发显得凄清。
尽管各处的嫔妃都告诉自己宫中人,让他们尽可能地留下最后一抹春意,但时光不等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各个殿中的花草还是一点点发黄凋落。
踏灵殿寝殿内,一阵阵咳嗽传来,声音或急或缓,有时咳得狠了,仿佛一口气上不来,随时要气绝一般。
“这可如何是好?”守在床边的大宫女愁眉深锁,“娘娘自患病以来,用了不知多少药,却总也不见好,不仅如此,如今反倒愈发严重了。”
一旁的掌药端着药碗也是一副哀愁模样:“昨日贤妃娘娘差人来问娘娘的情况,还说今日要亲自来看。眼下这般,只怕贤妃娘娘又要担心了。”
躺在床上的顾素未,听到她们两人的话,好容易缓过气来,虚弱开口:“一会儿,你派人……派人去绫绮殿,告诉贤妃,我无碍,让她,让她不必跑这一趟……”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大宫女赶紧起身替她顺气。
顾素未边咳边道:“我这身体……咳咳……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应当是没多少时日了。只是委屈了你们,这些年来跟了我,注定只能在这冷寂的踏灵殿中度过。若是,咳咳……我前些日子同贤妃娘娘说过了,若是我走了,让她一定替你们做好安排……”
“娘娘,您别这么说!”大宫女显然不愿她说这些,“先前侍御医说了,您的身体多休养,会好起来的。”
顾素未听后,撑起唇角,努力带出一抹笑容:“我这一生啊……”
她终于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双眼。
大宫女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摇晃了她一下。
“娘娘?娘娘——?!”
随着大宫女的动作,顾素未的手慢慢垂落下来。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垂在身侧,不再有动作。
“噹——!”一旁的掌药见此,手中的药碗顿时滑落。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的唱和声。
“陛下驾到——”
接着,在大宫女和掌药还未回过神时,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裹挟着殿外的冷风疾步走了进来。
“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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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素未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不曾想,当她再次睁眼时,看到的竟是熟悉的光景。
她躺在踏灵殿寝殿内的床榻上,头顶是前几年元正夜宴上贤妃送与她的鹅黄色罗云暗纹织锦床幔,床边是轮值守夜的大宫女。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微弱得仿佛随时要熄灭一般。
恍惚间,顾素未还以为自己并未气绝,是在做梦。
她闭上眼,睁开。
眼前的一切并未改变。
她愣了愣,再次闭上双眼,随即不出声地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后,才睁开眼睛。
殿内的一切还是如旧。
顾素未抬起手,发现眼前的手十指纤细,指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看起来饱满细嫩,如青葱一般。
她记得自己的手,由于常时间积病早已消瘦干枯得不成样子。
顾素未再次抬头,看向床榻不远处窗台下的一张案几。
那是她刚封了贵嫔从西侧殿搬进主殿时就放进来的。后来因为她积病,又始终不不见好,为了方便宫人照顾她,贤妃特意命人撤了案几,空出地方来。
而她头上这床幔,由于一次她想在不打扰大宫女的情况下自己起身,结果殿内光线不明,她不小心碰倒了烛台,整个床幔便付之一炬。
顾素未虽然久病,却依旧记得这些事情,分明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但眼下看来,一切与她记忆中相去甚远。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十指,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喉咙竟然没事了。
当初她正是因为一次意外,不仅落下了难以治愈的病疾,就连这嗓子也一并坏了。
最后那些日子,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咳,仿佛要把心肝都一同咳出来一般。
但现下,她却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点事没有,完全没有要咳嗽的迹象。
联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切,顾素未脑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那样没有遗憾的一生,竟也有重来的机会么……”看着窗下忽明忽暗地烛火,顾素未轻声呢喃。
前世她不是没听说过类似的故事。
武定十三年,也就是顾素未病逝的那年,有位前一年采选中获封才人的家人子,尤为擅长写说故事,宫中许多有趣的话本子都是从她那传出来的。顾素未那时虽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但因为侍御医说久病之人需保持良好心情,贤妃每每来踏灵殿便会将那位才人新出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
恰好有一回,贤妃说的故事中便是一位贵女前世因识人不清,被夫家磋磨,临终前才知道自己这一世善待的人都是心怀鬼胎的伪善之人,反倒是她厌恶了一世的原未婚夫婿在她死后不仅替她报了仇,还抱着她的牌位在她碑前自尽殉情。她原未婚夫婿殉情后贵女就发现自己竟重活了,回到了还未同未婚夫婿解除婚约的时候。于是贵女因着知晓前世的一切,不仅和自己未婚夫成了婚,还在那些人想要害她之前先下手反击,且帮自己丈夫谋算,最终幸福荣华一世。
当初听到这故事时,顾素未虽难受至极,但还是强忍着喉间的不适同贤妃聊了几句。
在她看来,这样的故事特别新奇,人竟能重活一世去改变自己上辈子所有的憾事,且因着知晓一切,重来一世便顺风顺水,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贤妃见她这样喜爱这个故事,便问她是否也想像故事中的贵女一般重活一世。顾素未当时的回答是否定的。
故事中的贵女因着前世有太多憾事,故而重活之后不断修改前世的错误,但顾素未不同。她一世虽无圣宠,却在贤妃的庇护之下,过得平静顺遂,后宫无人敢刁难,所以她并不需要重来一次。
只是她未料到,这样人人求而不得的机会竟被她碰上了。
眼下天色已晚,顾素未一时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重生到了什么时候,只是根据方才的情景,大约可以猜出应当是她刚晋了贵嫔没多久。
她晋位贵嫔是武定九年的事,同年冬至夜宴,她无意中同一位刚晋位的婕妤穿的衣裳同色,因而被嫉恨。宫宴散后,那位婕妤特意趁贤妃离去后以不敬为由罚她在雪地中跪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后来贤妃闻讯返回,顾素未还不知道要跪多久。
自那以后,她便一病不起,嗓子也坏了,没日没夜地咳嗽。尽管贤妃专程从殿中省尚药局差了侍御医替她医治,却始终收效甚微,最终,她熬了三年多,在武定十三年的秋日阖然长逝。
如今窗下的案几还在,床幔也并未烧毁,她身子也是健康的,可见未到冬至夜宴的时候。
思及此,顾素未觉得这场重生有了意义。
上一世的最后那三年多,她缠绵病榻,被折磨地难以入睡,如今重获健康,是当初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只要这次的宫宴上她避开和那位婕妤同色的衣裳,便不会再落下病根。
上一世临终前她表现得这么豁达,说到底也不过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倒不如让身边人放下心来。人生在世,谁又不想活得久一些呢?
这时,寝殿中出现了些响动,接着大宫女的声音传来:“娘娘,您醒了?”
顾素未一怔,看着透过窗子照进来的一丝晨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想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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