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成王二十五年,暮秋。
到了这一年已是南面强楚称霸的第二十一年,六合之中已无可与楚匹敌者。王室式微多年,地势上又与楚毗连,不得已求助诸国,但无奈秦自与楚二十年前一战之后元气大伤,郑、蔡均为小国,且为楚国附庸,南面吴越两国远水不能解近火,成王无法,只得求助于晋,盼晋侯大义不念旧恶玉成联姻一事。
昨夜里晋王后自缢,才方被救下,正昏睡之中。
夜里晋王都新田落了一场大雨。晋地雨水不沛,今年入秋之后格外干旱,已经两月不曾见雨了,昨夜里一旦下起来,竟成摧枯拉朽之势。屈颂下了台,人还没立稳,一阵自身后而起的狂风将草台卷起,维系班台的几匝草绳齐声崩断,正面蓬盖成一堵草墙朝着屈颂压了下来。
师父为了救她逃离,自己被草墙砸伤了腿,也正养在病榻上。
屈颂愧疚不已,要探师父的病,被她的女儿荆月堵在门口。
雨势如泼如灌,她浑身的衣衫均被冷雨浇透,刺骨地冷。
屈颂抬起滑落着长串雨水的下巴,望了眼茅檐底下,冷着一双杏眼怒瞪自己的荆月,唇瓣被咬得发痛。
荆月的眼里滚动着怒火,“你这不祥之物!都是你!我早劝说父亲将你丢弃在卫国,他却不听我的,如今真是应了报应,好人遇上你这晦气短命的,也是不能长命的!收拾你的破帽草席,赶紧滚出我们的班子,谁要你假惺惺地探什么病!”
荆月的父亲是屈颂的师父,正是他将她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那也是一个大雨瓢泼的子夜,师父用一双温暖的手,给她辟了一条生的路。
师父名厘,在这个名字都几乎为奢侈的时代里,因为身份为优人,被尊称一声优厘。
优厘是现天下九州之中第一个独立优人,不但能歌舞娱神,更是亲创了一种演绎手段,搭草台,结红绳,优人登台皆着花面,不论男女,既可以唱诗文巫乐,也可唱风花雪月。
不知为何,师父始终让她以男装示人,登台也演男角,跟随师父这八年来从卫国一路到晋国,她从没有一日穿过如荆月身上的绛红小缎女服。她感激师父,虽不明白师父的用意,但她始终谨记着师父的话,不曾有片刻的悖逆。
雨水沿屈颂的眼角颧骨滑下,将她涂满了丹脂几乎辨不清五官的脸浇花成黏糊的一片,红脂被雨水冲刷而下,滴落在泥地上细小的水涡里。
“师父为护我而受伤,为人弟子,不能枉顾恩义就此离去,求阿月让我见师父一面。”
荆月发出一道嗤笑声,神色嘲讽,“你害我阿爹还不够?把你捡回来之前,我们是卫国最好的优人,王宫祭祀、百猎大会都有我阿爹一席之地。但自从身边带了你,我们东躲西藏,一路逃奔到晋国,阿爹如今又为了你被压断右腿,医者说他恐怕这一生都无法摆脱拐杖了,你轻轻巧巧,好好生生站在这儿,说什么都晚了!你就是个祸害,丧门星!”
“阿月!”
她身旁,端着药碗步出门槛的越师兄听到了荆月刻薄的言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屈颂猛然抬起头,朝着越身后的半开的门扉看去。
门内黑魆魆的,不能看清任何一物,且越似乎有所察觉,在屈颂抬起头之后,他转过身去,将优厘卧病的寝房门关上了。
屈颂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来师兄出来制止了荆月,但他内心之中,对荆月的话也是有所认可的,所以他才如眼下,不但关上了门,更用目光劝她离去,不要再与荆月起冲突。
越双手端药碗,微垂长睫,对荆月说道:“师父醒了。”
荆月大喜,不再管她嘴里的“不祥物”,撇身就拉开门朝着屋内奔去,去后也没忘了再度将门“砰”一声撞上,把屈颂完完全全地拒之门外。
屈颂立在松软的一摊烂泥里,狼狈不已,短褐下摆上全是泥水,她抬起手将右颊上的混着红脂的雨水擦去,慢慢扬起双眸。
越立在檐下,手中还端着药碗,对她叹了一声,说道:“师弟,阿月自小如此,她是关心师父安危,才一时口不择言,你莫往心里去,雨势太大,不如回去歇了,待明日雨停了再过来。”
屈颂一瞬不瞬,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并不说话。
越知道她的脾性,凡事绝不再劝她第二句,见状别过了身,手持药碗朝着屋后走去。
雨越下越大,一两个时辰了也还完全没有停歇的架势,屋旁的两丛野菊委顿于地,恹恹不起了,冷雨还噼啪浇落在纤瘦的黄花上,打得细嫩的花瓣沉入了淤泥。
屈颂嘴唇出了血,对着那道紧闭的门,双膝曲弯,笔直地跪了下来。
优厘被窗外的雨声惊醒,意识朦胧之中,感到有人托住了自己抬起的右臂,他忍不住唤了声“阿奴”。
“阿奴”是屈颂第一次登台,有自己的名“颂”之前的名。
荆月瞬间脸色微变,托住父亲手臂的手也在这声不经意的“阿奴”之后放了下去。
荆月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恨意,八年了!这八年来涓滴攒下的不平和郁懑,父亲半点都没有留意,她甚至都想质问他一句,屈颂和自己,到底谁才是他的女儿?
她飞快地起身朝屋外走去,但走到床边,屋外响起了一道霹雳声,像是树木坍倒,荆月支起头,透过雨水蜿蜒的窗往外看去,只见屈颂立在雨里头一动不动,身影单薄得哪里还会让人怀疑是个男子。荆月的脚步停住了。
她在屋内看了片刻,内心之中腾起快意,又朝榻上已渐渐恢复了神智的父亲看去,没有立即去扶他起身。
优厘的脸色浮着苍白,无法动弹,所以他只能靠在枕上,问道:“外面有人?”
荆月笑了,她重新走回去,“无人,只是刚刚一棵老树被风吹倒了,吓到了孩儿,父亲无事,躺着休息,也好让孩儿放心。”
但优厘始终绷着眉宇,不肯听话就此睡去,知父莫若女,荆月一看父亲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还在想着那丧门星,见优厘似乎张口要问,荆月俯下身去,手掌摁在父亲起伏不定的胸口,缓慢地安抚着他,“雨下太大了,屈颂已回去休息了,明早过来,父亲不用担心。”
优厘愣了片刻,虽然不曾料到那一向沉默而固执,却无比孝顺的小徒儿今日竟没有来,但想想确实雨势如泼,她住那地方与此处相隔甚远,加之班台倒塌,她必心中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来探病也是可能,便不再问,对荆月拍了拍手背,出口气躺下歇了,此夜未再醒来。
天微明时,一辆马车从晋王宫驶出,车马辚辚,冠盖华丽,车中空无人,行驶在街头,无人不争相顾盼揣测。
昨夜里发生了一桩大事,不知从哪处走漏了风声,不到一日已是满城风雨。
周王室敌不过楚国了,怕强楚对周王室兴兵,挟天子而令诸侯,不得已求助于晋,说要联姻。如今虽诸国势大,但明面上,各方诸侯仍是要以周王室为尊。晋侯与王后接待了雒邑来的贵使,并殷勤修书,表示愿意周王室结缡,以修和睦,更示臣周之心。
但却不料,贵使人还未曾离开新田,暗中竟被公子的人劫去,不但被劫去,还被暴打了一顿。
晋国公子是出了名的暴戾残忍,即便是雒邑来的贵使,也是说殴打,便打了个鼻青脸肿,一两月下不得床。
如此任性使气,晋侯勃然大怒,为给周天子交代,公然将公子绑了要以牙还牙。
没想到公子长庚语出惊人:“周天子小儿凭何敢主本公子的婚事!他那女儿丑惊十七国,多年来无人敢娶,敢拿此女祸我堂堂晋之公子!父王,我堂堂男儿,无需藏羞,今日吾告诉诸位,吾生性有罪,偏喜男子,不爱妇人!吾见了男儿清爽,见了那些庸脂俗粉便觉浊臭逼人!”
百官阒寂,默默对视相望,噤若寒蝉。
晋侯抬手举起的马鞭一抖,砸落在青石上……
世人皆知,晋侯子息不旺,多年来膝下就只这么一个儿子,养尊处优长大的,性情古怪,手段乖僻之中又带着七分的戾气,凭他敢当着晋国满朝文武对周天子出言不逊,便知他的张狂跋扈。
但他行事再怎么出格,也都是晋国唯一的公子,将来的晋侯,老晋侯和王后为了他的婚事头疼不已,对儿媳也是诸多挑剔,没想到临到头公子竟石破天惊一句,他喜爱男人!
王后绝望大恸之下,一时没想开,当日傍晚竟投缳了,幸而宫人发现及时,这才没招致惨祸。
公子长庚却不见母亲面,夜里出了城,不知做什么去了。
这不忠不孝的小狂徒,令人牙痒,偏又不敢多言,于是官员道路以目,暗中有颇多指责诟病。
天慢慢地放亮,酉时一声鸡鸣,让淋了半夜的雨,额头发烫的屈颂昏昏然睁开双目,她伸手将眼睛揉了揉,面前紧闭的门刷地一声开了。
荆月从屋中走出,她的两鬓沾了几粒晶莹的露珠,乌发凌乱,可见并不是在优厘的屋中守了一整晚,只是昨夜里屈颂太困了,没有察觉到荆月的中途离去。
荆月见屈颂仍跪立不起,想着昨夜里父亲那宛如唤着女儿一般的一声“阿奴”,她的眉眼暗沉了下来。
荆月手里握着一枝桑树,走下去就要抽在屈颂的身上。
“阿月,你要做什么?”
荆月的手顿在半空中,听屈颂竟敢问自己,她咬了咬牙,“我早说了,你是不祥之物,这桑树枝可以驱邪避灾,我打你几鞭子祛祛晦气不可?”
她扬手一鞭,重重地打在屈颂的背上。
背后一阵热辣刺痛,屈颂猛地抬起头,望向荆月。
荆月的第二鞭又至,但这一鞭并没有如愿落在屈颂的肩上,她的手腕被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屈颂常年扮作男子,手上的力气竟也不逊同年的少年,捏得荆月腕上起了红痕,她吃痛地哀叫一声,对着胆大包天的屈颂喝骂道:“你敢对我动手?不要脸的东西,忘了你的命都是我们荆家给的?”
屈颂半跪于地,她捉着荆月的一条臂膀,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冷静地说道:“若我真是不祥之物,不必你驱逐,我自己便会离去,不牵累师父和越师兄。”
荆月恨极她总是大义凛然,恨极她的虚伪孝顺让父亲偏心过分,咬牙又要打她,身后一道撞门之声,却将荆月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起,父亲已站在了身后。
他托着一条病腿,靠在门板上,脸色苍白,但却看不出痛苦,只沉着双眼盯着自己。
荆月挣脱屈颂,将藤条扔在了地上,她转身走开几步。
身后却又传来了一阵辚辚的宫车趟过的声音,荆月回顾身后,只见晨曦里,从淡淡的大片疏林之后,缓慢地驶来的马车,高举玄幡,饰有水纹,宫车之下又一细腰紫衣宫婢,云鬟如雾,微垂粉面,正是她领着这宫车不断地朝着这边走来。
不但荆月,连身后的优厘,都露出了诧异的脸色。
宫婢停下脚步,轻一挥手,身后的宫车便停了下来。
她扬起目光,朝着这里的三人,连同端着药碗疑惑地走了出来的越扫过去,最终顿在优厘身上,颔首对着优厘福身,“荆先生,婢奉王宫之命,请一人随婢入宫。”
优厘震惊不已,这时,原本要离去的荆月,她低着头不经意地朝这名宫婢撤回了两步,宫婢只看了她一眼,眼风便微含讥讽地掠过了去,扬声又道:“哪一位,是优人颂。”
屈颂万没有想到王宫里的人传唤的人竟是自己,她只道是他们常年搭台,荆月已在新田有了几分名气,得到了晋侯的赏识。屈颂一愣之间,荆月竟已不顾体面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记错了人,怎可能是屈颂!她能入宫去做甚么?”
宫婢冷面喝道:“大胆,王上之命,是你区区草芥所能质疑的么!”
荆月还要再说,越已几步下来,一臂挽住了荆月,对着他慢慢摇了摇头,荆月气闷不服,眼眶一阵发红,紧紧地咬住了贝齿。
屈颂仍是无法相信,王宫来传的人竟是自己,她迟疑了少顷,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问道:“敢问女史,王上传民屈颂——”
宫婢转过脸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王上有命,从今起,屈先生就专心侍奉在公子身边。”
“公子……”
荆月喃喃。她不可置信,目光在宫婢身上逡巡了许久。
晋公子,屈颂她竟要去服侍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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