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眼睁睁看着把公子气得几乎要七窍生烟的屈颂就那么扬长而去,内心感到无比敬佩,他在碧幽殿外磨磨蹭蹭了许久,一直到公子那仍旧带着怒火和不悦的嗓音传来,才终于把自己灰泥覆没的脸颊拾掇了,谨慎地滚入碧幽殿候着。
“公、公子,真、真阉了?”安结结巴巴,有点不确定,也不大敢问。
话一出口,便被公子长庚冷冷地睨了一眼,他自知吃瘪,也只好缩回了脖颈。
长庚一挥手,盛放着如莹莹碧海般一对乾坤珠的精美木椟,被重重地砸落在地,木椟断裂,玉珠铮璁地从其间滚出,长庚又把身后的木案狠狠地踹了一脚,胸膛起伏了十几下,冷眼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东西,凭他也配。”
安陪伴公子长庚已有数年之久,见状,知道公子震怒了,便不再敢插话。
屈颂逃离了碧幽殿,不必再面对那个阴晴无定的公子长庚,步履轻快,一想到公子长庚那张俊美如刻的冷脸上浮现呆憨和隐怒的神情,是如此的滑稽,她便忍不住勾住了嘴角,发出了愉悦的笑。
只是屈颂也没笑多久,夜晚的宫灯把一池覆压着浅浅白雪的芙蓉池照亮了,辉煌银彻,屈颂的脚步停了下来,水面似乎还有冬鸟掠过碎冰破裂的细微的声音,不久之前,师父曾经就在此处,拒绝了她的央求,执意要不等她便离开晋国。
八年教养陪伴的恩义,不能说断便断。屈颂幽幽地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地继续往回走。
孟鱼终于找了过来,见到消失得不见人踪的屈颂于芙蓉池畔的柳树下露出了身影,终于松了口气,“王后命我来照看你的,你若走丢了,整个蘼院的人都难辞其咎。”她人走到了屈颂身旁,右臂伸出把屈颂的胳膊拽住,便拉着她往回走,拂开头顶一支碍事的枯柳,“王后让我来说一句,她知道你今晚所受的委屈了,会记在心上的。”
当着两国公子,屈颂犹如一可以随意出赠的玩物,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些王后都是看在眼中了的,因此她才命孟鱼如此宽慰屈颂。
屈颂微笑,慢慢地把头摇了摇,“不委屈。”
孟鱼惊奇无比,尤其是屈颂与她相处了许久,平素实在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人,难得今日露出了笑靥,竟还是在受到了这样的屈辱之后。
但屈颂脸颊上的笑容,也譬如昙花一现,极快地便凋零不存了,走了一程,在蘼院的大门口,屈颂停了下来,说道:“公子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往昔我来到晋宫,想的只是如何保全自身,不拖累师父,以后师父离了晋国,于我反而卸去枷锁了,孟宫长,实话我心里现在已经不再害怕。只是王后如果要允诺屈颂什么,也就请她许下一个承诺,无论将来公子如何震怒,都请她保全屈颂,让我能够离开晋国。”
孟鱼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奇,但很快地,孟鱼也考虑到,以屈颂的立场而言,这实在是人之常情。
他们的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人又俊美无俦,但在天下女子眼中,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良人,屈颂是个理智而冷静的人,她能抱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此孟鱼也没有反驳,她点头说道:“这话我替你传给王后。”
屈颂承情,对孟鱼行礼,孟鱼还礼,两人相伴着走回了灯火已阑珊的蘼院。
密密匝匝的梅花如云似雾堆压琼枝之上,俄顷风骤,吹落了一树一树红绮般的梅花,落在幽静的院落之中,被朔风碾成了细尘般的杂物。清扫的婢女把一层层厚重的花瓣混着泥灰扫起,宫苑外头似乎传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令晋宫中的所有人都无比振奋。
原是昨夜里晋侯醒后,因自己不曾出席赴宴而对齐国公子季淮感到内疚,加之长庚又似乎在宫宴上与季淮有了口头上的龃龉,晋侯在王后的怀里思量之后,决意还是要亲自对公子季淮予以慰问。百猎会原本已经还要再多待半月,因怕公子季淮要近日里离去,晋侯特意把这场猎会提前了十几日。
屈颂问后得知,原来百猎大会之时,除却两宫女眷,和公子长庚身边的仆婢舍人之外,他们这些宫廷里的奴婢,都是不必参与的,主子不在的几日之中,是他们一年到头里最空闲和放松的时刻。
这个消息让晋国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压抑着欢喜,默默振奋着,屈颂一头雾水,正这时,安匆匆从碧幽殿走出,说要接她,一并赴百猎大会。
不但如此,他还代为传达了公子长庚的意思,让她切记要把自己包裹严实,不许浓妆,也不许着艳丽裳服,屈颂的眼角眉尾都因为公子长庚这样的意思而抽动了几下,等安交代完,她语气平静地问道:“公子何意?”
安说道:“公子说了,猎会是丈夫之会,若是妖妖娆娆的,不如在家里绣花,屈先生堂堂丈夫,日后在他面前,不可再敷脂粉,他闻不惯那味儿。”
平心而论,屈颂平日里并不涂抹脂粉,那只是她作为优人,在台上娱客时的一种必要的手段。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触碰了公子长庚的忌讳,但又想到这毕竟是猎会,也没有她登台演绎的机会,她于是应了公子长庚这无理取闹的要求。
安说完这话,清了清嗓音,又道:“王后有命,请屈先生到碧幽殿用晚膳。”
看来是今日王后到了公子长庚的住处,屈颂垂面应是。
因为长庚的厌恶,他们两人现在的住处如隔天堑,他喜欢轩伟奢华,喜欢高高在上,那座为他而建造的兰章宫便很得他心意,蘼院荒疏冷清,只适宜习文练功,再加之两地相隔又远,自然他便把她仍在了那处。但如此一来,她和那个时常想不起她、动辄把她抛诸脑后,甚至以为宫里没她这号人物的公子长庚,平日里也就没什么往来。
她入宫已久,却是什么进展也没有,无怪王后心急。
但屈颂如今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她甚至想私底下对王后阐述自己的猜测,可终究只是些无根的猜测罢了,也许公子长庚并不是不爱男子,只是单纯地厌恶她这个“痴心妄想”的“丑物”罢了。
屈颂到了兰章宫主殿,此时王后已在其内,桌上供有肉糜蔬食,不似宫宴豪奢,显得如同家宴般,随意了些,但佳肴却并不失精致。
她俯身朝着王后与晋公子施礼,叩首,再叩,王后微笑吟吟,唤她起身:“不必拘束,庚儿,母后要问你一事,这个优人小童,你是不是不喜欢?”
屈颂感到身上一冷,似是有人把他那熟悉的目光投了过来,让她感到骨骼激灵,公子长庚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谨小慎微的“丑物”,不屑说道:“很是不喜,父王想岔了,长庚想要的是伟丈夫,不是伪男人。”
恕王后并不曾听出区别。她诧异地朝着屈颂看了眼。
屈颂有委屈不敢说,她低埋着螓首,慢慢地想道,他心有不甘,不情愿,对她感到愤怒和不满,但是,难道她就是自愿进宫来陪他这个混世魔王的吗?
公子长庚可以张贴榜文,这天底下除却那个有着尊贵身份的周王室的公主,谁愿意来配他。
“长庚。”王后打圆场笑说,“你想岔了,你父王不过让她来陪伴你读书,瞧她,昨晚上跳那一支娱神舞,技惊四座,喝彩如雷,连你父王都说是个可造之材,当今之世恐怕难寻其二,我晋国祭司一位一直空缺,就是缺了这样的人才。日后你与她互相成就,这不是好事么。”
王后自然从没有想过要让屈颂这个货真价实的女人来当祭司,这不过是为了取信公子长庚编出来的鬼话。
祭司之位,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不言而喻,他甚至可以直与上卿相媲。也正是因此,晋侯和王后这样的打算,才让长庚惊讶了。
他的目光对着仍然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屈颂扫了过来。这个小东西,竟真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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