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式

    这栋阁子里的情况,实在是十分的诡异。

    纪九桐一脚踏上了面前的台阶,边梳理着思路,边继续往前走。

    先前出现的木素素等弟子,应该都是真实存在在藏书阁里的。他们的一举一动,形态举止都没有破绽,与真人没有差别。以纪九桐在幻术上的造诣,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

    倒是那个假与镜,虽然长的和真实的与镜一模一样,性格却有些微妙的不同。既然已经决心要假扮与镜剑灵,那好歹也要办的像一些啊。纪九桐对这份拙劣的演技很不满。

    只是,自己突然伸出的左手是怎么回事?纪九桐闭上眼睛,依照本能伸出了自己的惯用手,睁眼一看,还是左手。

    这一层也是空荡荡的,纪九桐找了一圈,索性不走了,直接找了个架子盘腿坐到了一边,反复地观察着自己的双手。

    虽然这双手的确是自己的不假,可是为什么看着这么怪异呢?

    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纪九桐若有所思。

    一楼所见的鼎灵是个活跃的性子,所以在空中翻来滚去,没有半刻的消停。而二楼的金鲤鱼在谈话中只向她展示了一个侧面。从头到尾,从始至终,这两样她所见到的东西都没有被展露出全貌。

    这样一来,她大概知道阁中妖在玩什么把戏了。

    “这么小心翼翼,就是不想让我察觉出异样吧?”纪九桐十指交扣,结出一个繁复的术势,她微微一笑,把手指轻轻地翻转了过来,“这么说来,你也的确浪费了我一点时间。”

    随着她手势的变化,藏书阁内的光线暗淡了一瞬,随后迅速地扭曲了起来,那股奇异的颠倒感也立刻消失不见了。纪九桐呼了一口气,暗自道,“总算正过来了。”

    那阁中妖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为了防止外界救援藏书阁,它直接在门口布下了一个与藏书阁中事物一模一样,只是左右颠倒的幻境,用来迷惑救兵。也亏得纪九桐平时幻术修的勤快,才没有被它所骗。

    眼前的藏书阁五楼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书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在楼层之中,只有一面巨大的圆镜浮在空中,微微闪烁着光亮。

    “一别数百年,好久不见面了。”

    这道声音似男非女,甚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纪九桐知道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随手就找了个小角落藏了进去,小声喃喃道,“镜子?”

    “我也未料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那是与镜的声音,他从藏身之处坦然走了出来,走到了圆镜面前,道,“观海镜。”

    观海镜?此事的祸起根源居然是观海镜?

    那也同样是一件强大无比的法器,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它的声名一向与镜剑并驾齐驱,是修真界大大有名的灵物。后来,此物重归于天盛宗手中,掌门却没有把观海镜给门下的任何一位长老,而是下令将此物悬于藏书阁中,镇守藏书阁,也有使往来弟子鉴心鉴己之意。

    如今,观海镜却丝毫没有往日的古朴平静,镜面化作一团漩涡,摄人心魄。与镜沉默地站在镜前,挥手又向观海镜打出一道剑光,镜面一阵扭曲,将剑光炸的粉碎,纷纷地都向与镜反射而来。

    观海镜灵有些躁动了,疾言厉色道,“还看不明白吗?你奈何不了我。”

    “是吗?”与镜垂目,比起身前的那个华光闪烁的观海镜,他的声势并不浩大,可是却显得如此威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放走弟子,放开灵兽,我带你去向掌门请罪。”

    “请罪?”观海镜灵光大盛,显然已被这句话激怒了,“你让我去向那个小丫头请罪?她又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向她低头!”

    “这些弟子与你无冤无仇,你想要杀死他们,吸取他们的灵力归于己用,是滥杀无辜。”

    “我只是想化形而已。”镜子森森道,“你只需袖手旁观不到两个时辰,我便能从这个鬼地方脱身而出。至于这些资质平庸,武力平平的凡人修士,修真界随手就能抓出一大把,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你若要化形,我可以帮你。”与镜张开手掌,灵剑与他心意相通,嗡鸣不止,“不用吸食这些修士的血肉与灵力。你放他们走,我每日前来,为你输送灵力,最多只需要三十年,你也能像我一样,化形成人。”

    “三十年?”观海镜灵不屑地发出笑声,“你还要叫我等?我已经等了这么久,现在已经不想再等了。凭什么这些修为渺小的弟子可以行走世间,而我却只能被悬在藏书阁之中,日日与孤寂相伴?”

    它情绪激动,镜面也随心意动,凝结出一副藏书阁中的图景。三十余名天盛宗弟子正靠在一起御敌,那假与镜已然落荒而逃,转而从书架深处袭来的是许多白色细丝。

    一旦被细丝缠上,整个人就会被裹成纯白色的茧,再难动作,周身灵力也如被提取出来了一样,源源不断地顺着丝线往观海镜中流去。这种手法极为阴险,几息之间,就又有一名弟子被放倒了。

    一时间,天盛宗众弟子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只有木素素等几名实力不弱的大弟子还有空余,在挥剑抵抗细丝的侵袭的时候,还能抽空帮助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与镜微闭双目,道,“你心障已生,无可祛除了。”

    观海镜灵阴冷地哼了一声,“弱肉强食,乃是天道,并非心障。你真是和以前一样天真。”

    与镜双目陡睁,寒声道,“我已经告诫过你,器物修人,过程艰难,没有捷径,只能从头静心苦修。掌门把你悬于藏书阁,就是要你摈弃杂欲,你明不明白?”

    “住嘴!”镜灵大怒,“我已经受够了那个掌门!等我吸光了这些弟子的灵气,我就逃出天盛宗去,再也不回来。到时候,谁又能找得到我?”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与镜一字一句道,“收不收手?”

    他在看到弟子们的惨状之后,已经明显的动怒了,剑身轻颤,灵力窜动,不时发出爆响。

    观海镜灵沉默不语,良久,方轻声说,“看来我们注定分道扬镳。”

    说着,圆镜的镜面华光大放,迎头向与镜罩了过来。与镜手握一剑,顺手便向镜灵劈去,可是他却劈了个空,猛地撞入镜中,消失不见了。

    “你拦不住我。”观海镜灵冷冷道,字字句句,犹如审判,“因为你是一把剑。你对幻术的理解,连一个天盛宗最低级的弟子都比不过。”

    它轻巧地落了地,正欲转身飞去,却又突然顿住了。就算它没有实体,也能听出声音里的一分惊讶,“纪九桐?”

    “是我。”

    纪九桐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气息,而是大大方方地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白裙飘摇,在光陆怪离的藏书阁之中,她的眉眼精巧如画,“失望么?”

    观海镜灵对此嗤之以鼻,它高悬在藏书阁中,也不是没有听到过弟子们议论纪九桐。在传言中,这是位行事出人意料,周身一股玄乎劲的女修,“你不过就是凭了几分小聪明,才能坐到如今这个长老的位子。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在我面前还是放下吧。”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九桐微微一笑,“你现在口口声声,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可当时花了这么大力气布置出一个镜中界,不就是想困住我吗?”

    观海镜沉默不语,纪九桐这番话正戳中了它的痛处。要知道,观海镜本是辅助和防御用的法器,进攻手段只有一个反射攻击。哪怕它现在即将化成人形,主要功能却还是布置幻境,不然,以它这般显赫的声名,也不至于连木素素几个年轻一辈弟子都始终无法拿下。

    “纪九桐,我虽然不出藏书阁,近年来关于你的传闻却也听说了不少。”半晌,观海镜才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你也就是个夜观天象,神神叨叨的家伙。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厉害的武修了吗?我是没有办法对你做什么,可是你也奈何不了我。”

    它似乎是想明白了这一点,骤爆发出一阵笑声,“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等到我化形以后,自然会脱胎换骨。到时候,我一定杀了你,就当是我化形的第一件祭品。”

    “你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我在众人面前打碎了你的脸啊。”纪九桐拿手指点在下巴上,作思索状。她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观海镜,笑得一派真挚,“喂,说话啊,前辈,先前那个假与镜,也是你所化吧?别敢做不敢当哦。”

    镜灵不答,镜面之中涌出了许多白色的丝线,铺天盖地地向纪九桐袭来,纪九桐早就防着它这一手,堪堪侧身避过了这一波袭击。一等这一波袭击结束,她便脚尖一点,不退反进,一伸手,将手掌牢牢地按在了观海镜面上。

    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告诉纪九桐,她马上就要进入那个吞吃了与镜的幻境了。她不紧不慢,温温柔柔地说,“啊,其实我就想说一点,前辈你装与镜装的不太像。比本人丑了点。”

    直到她整个跌入幻境的时候,耳边能还听到观海镜灵失态的怒吼声。

    ———

    四周全是黑暗。

    自己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纪九桐刚刚确认了这两点,却突然感到身前闪过一丝光亮,她的身体一轻,被人取了出来。

    这个视角……好像有点清奇。

    在山崖之下,人声嘈杂,似乎正在商量着组织进攻。山崖之上,一个布衣少年盘腿而坐,长剑放在一边,剑穗在清晨的寒风之中随风飘动,身后浮着一面圆镜,灵光闪动。他仰着脖子喝了一口酒,哈哈大笑一声,抓起长剑,抛下酒壶,站起身来,大步向山下走去。

    现在,纪九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这是与镜的回忆,她变成了与镜剑。

    纪九桐感到自己在嗡鸣,震的她头痛欲裂。一阵阵厮杀声,怒吼声,刀剑劈入□□的声音,全都不讲道理地往她脑子钻,几乎要把她的脑袋变成一个垃圾场。

    与镜当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啊。她昏昏沉沉,混混沌沌地想着,

    直到厮杀声终于平息的时候,天边只剩下血似的一点残阳。纪九桐又被人收回了剑匣之中,回到了黑暗里。她随着剑主一路颠簸,来到了一处农庄之中借宿。万籁俱寂,纪九桐感到自己跳了起来,推开了剑匣的一角,懒懒地晒着月光。

    “你真厉害。”突然,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细细的,像个小孩子一样,“要是我以后也能像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纪九桐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了观海镜灵正在桌子旁边对她说话,它那时候灵智初开,连说话都说不连贯,一点都没有日后神兵利器的威风样子。

    “你会的。”那时候,与镜的声音也很稚嫩,那种如松风涧水般清冷的气度只露了个苗头,“我们,都会变强。”

    他的确说到做到,在一次次的重见天日之中,剑主的技艺和与镜的意识都飞快地增长着,无论是人,还是剑。

    有一天,与镜剑与观海镜共同的主人来到了天盛宗,他好像正在说什么,在窗边负手而立,从纪九桐的这个视角望过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观海镜仓促地转着圈,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有与镜在和他的剑主说话,“我愿意留下来,守护这个宗门。”

    于是,与镜剑就被安放在了天盛宗的大殿上。

    一年复一年,与镜剑始终孤独而寂寞地躺在圣坛上,有无数的人路过他,向他注目,也向他拜谒。与镜沉默地望着他们,在那些人的眼中有对强者的追慕,有对神兵利器的渴望,也有称霸修真界的野心,无数的人来来去去。

    他知道,几乎是同时的,观海镜正在修真界中搅动着新的风云。在原剑主陨落之后,它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有高大冷淡的男子,也有面容妍丽的女修,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观海镜在他们身周盘旋着,替他们挡去一次次的攻击,也跟随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迈上了强者的顶峰,接受万人拥戴。

    可是,修真界中没有一直常青的传说。在一次恶斗之后,观海镜几乎整个碎裂了开,它躺在泥潭里等了一百年,才有一个村子里的小娃娃发现了它,把它卖了三个铜板换糖吃。从此,它就在各个市场上流动着,直到落入一个负剑的姑娘手里。

    观海镜尽心尽力地辅佐着这个姑娘,它觉得,除了自己的第一个主人之外,自己就数对这个姑娘最用心。

    在这日复一日的期待中,观海镜终于东山再起,再后来,那个姑娘成了天盛宗的掌门。她没有让观海镜继续留在自己身边,而是下令把它高悬到了藏书阁中。在她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了四个字,“鉴心鉴己。”

    观海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感觉自己被深深地背叛了。它是天生的神兵,不是看守阁子的暮年老者,它渴望踏上巅峰,而不是在弥漫沉木香的楼阁之中虚度光阴。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有一个少年踏进了藏经阁的门槛,它立刻认出来了,那是化成人形的与镜剑。

    “与镜,这种感觉,你应该明白吧?”

    “器物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器灵杀人,如同人斩草木,本来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的。”

    “与镜,你也和我想的一样吧。”

    与镜闭着双目,观海镜的字字句句犹如魔音,在他耳边盘旋不去。他实在觉得厌烦,却又无计可施。幻象一点不顾他的意愿,还在他眼前继续着。

    在观海镜精心布置的幻境之中,他只是一把不能走路也不能行动的剑,静静地躺在天盛宗大殿的坛上,无计可施。

    可是,却有一道目光隔着宽广的大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与镜转过头去,艰难地,仔细地往那道目光那里望。有一个少女正站在平台下面,很平静地向他伸出双手。

    任凭幻象之中人来人往,她的白裙黑发却连动也不动。在她的身后,繁星满空。

    “喂。”她叫道,“那个富贵花圣物,方便让我带你走吗?”

    与镜身形顿轻,在这一句话之后,禁锢终于应声而开。他翻身落地,彻底化作了人形,少年的目光越过了一个圣坛,与纪九桐遥遥相望。

    他仔细端详着纪九桐,认为这很有可能是观海镜制造出的一个假象。纪九桐很坦然地任他端详,脸上始终笑微微的,一点也不像一个假货。

    与镜本该毫不犹豫的一剑劈碎这个幻象可是,他迟疑了。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喽。”纪九桐无所谓地说,“听那破镜子说,你对幻术毫无抗性啊。那你可得加油,不然,这样的徒弟白送我,我都不要哦。”

    看来,是真人。与镜不知怎么的,心态一下子放松下来,回击道,“我有答应过你,会教你三招剑法吧?”

    纪九桐冲他很含蓄地笑了笑,与镜读得懂那个笑的意思:这时候突然说这个干吗?

    “那你看好了,这是第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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