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漫和方国礼这一聊就久了。
方翎心烦，出去抽了根烟，在阳台吹了吹风，静下心回来又继续工作一阵，秋漫才和方国礼出来。
出来哪儿也没去，到了小五和方翎都在的金工室，学徒们在示意下都出去了，小五见着方国礼放下了手里的活，方翎不说话，东西也没放下。
方国礼不管他，等人都走完，秋漫把门关了，方国礼轻咳一声，宣布。
“漫漫说了，她想回来，继续待在工作室里……”
砰——
听到这儿，方翎猛的将手上的抢刀拍到了桌子上，抬头脸色阴沉。
方国礼话一顿，挺直了腰背，说完：“我也同意了。”
这就是不征求意见了？
方翎半点面子不给，紧跟着就道：“我不同意！”
秋漫咬唇，于心有愧，垂目没说话。
方翎和老师对视中较着劲儿，小五对了对手指头，眼神在双方之间扫来扫去几圈，才喃喃道：“我不反对啦，我觉得……挺好，漫漫姐手工最好，学的又快，也能教新来的……”
“小五！”方翎吼了起来。
小五缩了缩脖子，老师道：“你吼小五干什么，他说的也都对，你让他说完。”
小五眼睛发光，心思松动，刚想开口，方翎蹭的站了起来。
“我不管小五说什么，我都不同意！工作室庙小，人家千金大小姐金贵着呢，不适合做这些手艺人的活，家里金山银山的不愁，还是回家养着吧！”
“方翎！”老师无奈压着嗓子喊了一句。
这一喊，方翎反而更激动不平了。
从小方国礼就偏爱秋漫一些，连他这个亲孙子都比不上，那也就算了，现在秋漫出尔反尔想回来，这可是原则问题，还能惯着？！
“爷爷，偏心也要有个限度，我哪句说错了？”
心里激动，话反而平静了下来，目光灼灼，沉静中蕴含起力量。
走到秋漫面前，方翎激动得脖子上青筋贲起。
“当初我们那么劝你，你怎么说的，你说这行没有发展，自己从小学着也没有考虑过喜欢不喜欢，现在有了选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不对？”
“你走的时候，我也指着门说，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你怎么做的，你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
“哦，现在想通了，又反悔了？秋漫，天下哪来那么好的事情，不是人人皆你妈，世界不是围绕你转的，当初丢下一摊子事情说走就走，现在又想回来，凭什么？！”
“方翎！”秋漫咬牙，不甘和方翎对视，两个人眼眶都发红。
“别人也就算了，你知道的，我是没妈。”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一个人话说过了，另一个言辞也尖锐。
两个人脸色都难看，偏偏两个都犟得起，青梅竹马从小吵到大，每次谁也不让谁。
方国礼叹了口气，摆手，中气十足。
“行了，方翎，我来回答凭什么。”
“和小五说的一样，我几个徒弟里，漫漫是最有天分，学东西最快的一个，她既然想通了能回来，那对工作室再好不过。”
“再说了，过去漫漫至多只能说是跟我学手艺，我一没提供她吃住，二来，方家当年避难到香江，都是明叔接济庇佑方家的，这个恩情，我们要记着。”
换言之，秋漫也不算是正儿八经传承衣钵的徒弟，不像是小五他们，学成后必须接过方国礼的担子做这行，秋漫要走要留都是自由的。
方家欠着明家的，方翎从小耳濡目染，恩情两字分量重，没什么好说，他也认。
但是天赋……
方翎冷笑：“以前的秋漫确实是我们几个上手，学完一样东西最快的，但是现在……一年没摸首饰了吧？不手生吗？”
秋漫懒得和他绕圈子，挑破道。
“既然不赞同，方老三，你就直说怎么着才行吧？”
大家都知根知底，方翎说个开头，秋漫还能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鬼主意。
“以前是我不对，你有意见，我能理解，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行？”
“痛快点，直说。”
方翎皱眉，秋漫小五和方国礼都将他看着。
赔礼道歉对方翎没用，痛哭流涕也不适合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不为难一下她，秋漫知道方翎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翎垂目，很是在原地走了好几步，咬牙切齿的，不服方国礼的决定。
蓦的看到什么，方翎目光一定。
下一刻，手头正在做的活件被方翎拿了起来。
“刚爷爷不是说你天赋好吗，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刚刚把群镶教完了，一年不来工作室，每个月的作业我也不强求了，你要能把这件群镶牡丹做出来，我就同意。”
说着，金花和图纸都被扔到了秋漫面前。
秋漫拾起，是一件待镶嵌的活，不过看设计图，这并不是普通的镶嵌。
是用起钉镶工艺，又做的群镶。
寻常的镶嵌活，固定宝石的镶爪都是焊接在底座上的，而起钉镶又特殊一些，起钉镶的镶爪要求直接从底座材料上铲起，为了美观，每一个铲起的镶爪都要求大小粗细差不多，片活动辄几十个镶爪，个个都要一致，这就很考验制作人的手力均匀了。
而群镶，又是在起钉镶上倍数增加了难度，普通的镶嵌每个镶爪固定一个宝石就是，群镶的宝石有密度要求，宝石和宝石之间，只留一个镶爪是最好的，也就是说，在成片宝石中间，一个镶爪是要固定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宝石，而镶爪又是制作人铲起的，对其位置和大小的精度要求，无疑又上了一层楼。
这种镶嵌，不是十多年的老师傅，很难一次性成功。
知道方翎要为难自己，秋漫也没想到，方翎会给一件根本没成功性活儿的给她。
看来，去年是真的气惨了，也真心不想她回来。
秋漫能看出来的事，老师和小五自然也分明。
老师当下斥道：“方翎，这是起钉镶做的群镶，你做了一个月才摸到门道，给漫漫不是成心为难她吗？”
方翎不退不让：“您不是说她有天赋吗，我既然做不好，那就让所谓天赋最好的人来示范示范！”
“你……”
“三哥……”小五也开口想劝。
方翎不听，一股脑接着又道：“再说了，如果诚心想回工作室，最近连首饰的活都没摸过，像话吗？是她问我要怎么样，我才提的条件！嫌难？犯了错想改，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秋漫眼睫颤动，改正错误，确实不容易。
“我要是今下午做出来，你就不再反对了？”
“一个下午，你当你……”
秋漫正色：“回答我。”
方翎深皱眉：“对！”
“也不准再针对我？”
深呼吸一霎，方翎气的侧过头去：“我尽量！！”
“好，一言为定。”
方国礼担忧：“漫漫……”
秋漫打断老师的话，对着头发花白的老师笑了笑：“您放心，我哪次说能做，最后砸了的？”
小五回想一遭，愣了愣，还真没有过。
所以，漫漫姐能行？
方国礼欲言又止，一边是他最爱的徒弟，一边是他亲孙子……
秋漫翻看过手头的金花，心里有了个数，不废话也不客气，找着方翎的工位就坐下了，镶嵌要用的材料和钻都放的整整齐齐，工具也是秋漫熟悉的摆位，心里感慨不过一霎，秋漫把头发扎脑后，拿起一块金片，就开始用抢刀铲爪。
这是在做准备工作，成片起钉镶，她要先试铲爪的力道，找手感，毕竟一旦在底座上动手，开弓没有回头箭，后面想再调整，就难了。
工作室内的吵闹声大，室外的学徒们多多少少也听到了，见秋漫把方翎做了一个月都没好的活接了过去，纷纷瞪大了眼睛，围在工作室外玻璃上偷看，想瞧瞧，陌生的这个师姐，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能一下午就把起钉镶为基础的群镶活做出来。
方国礼见着一个两个头悄咪咪都聚过来，秋漫和方翎两边又劝不住，沉默片刻，干脆让小五把门开了，大家既然想看，那就看吧。
日常方翎和小五做复杂活，他也让这些学徒围观的。
方翎不信秋漫能做出来，也懒得看，随便找了个其他的活，坐秋漫对面去打发时间，等着秋漫失败。
方国礼口干舌燥，回自己办公室去喝了口水的功夫，再往回走，外间工作台上就没人了，他愣了愣，不由加快步伐。
一到金工室，果不其然，秋漫身边密密麻麻围满学徒，一个两个支着头巴巴的望着。
还都静悄悄的，他们在看什么？
方国礼好奇，不由凑过去，学徒见了他纷纷让道。
方国礼背着手走近，看见那块待镶嵌金花时，秋漫也刚把钻石镶嵌的孔位钻好，放下钻机，拿起抢刀，到了关键的起钉时刻。
起钉镶讲究镶爪个个大小均匀，群镶则讲究镶爪根根位置恰当。
成不成，可以说就看这一步了。
抢刀悬空，秋漫深呼吸片刻，下刀。
速度不快，但胜在匀……不对，她没开始起钉！方国礼不由和小五一起皱了皱眉，下一刻，两个人看着金花上的划痕，恍然大悟，这是在标镶爪的位置，先定位置再起爪！
方国礼狐疑，有些老师傅是会这样做，他却没这个习惯，秋漫是从哪里学的？
不过不及思索，标位置快，秋漫手也不慢，很快一片金花上都刻满了痕。
秋漫从头到尾检查过一次，稍稍改了一两个爪的位置，换了把抢刀。
抢刀再次悬停半空，知道真到关键时刻了，大家不由屏住了呼吸，一室内静可落针。
可能有几秒，也可能有几十秒。
方国礼就看着自己的徒弟手持抢刀悬空，很是静了那么须臾，在不知哪一刻，蓦的动了，那刀终是落了下去。
标位置不慢，没想到秋漫铲爪更快！！
动作行云流水，铲刀下去，往上轻轻一挑，手腕再翻一个弧度上提，金花上就起来一个爪，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得连方国礼都讶然。
震惊不过一刹，再回神定睛，秋漫手下飞快，一次性铲起四五个爪，停顿一两秒，再铲下一批，有条不紊的自有节奏，方国礼一瞬不瞬看着，就一小会儿功夫，一片轮廓上，十多个爪子就铲完了。
细细再看铲起来的爪，金料大小形状粗细，都相差无几。
方国礼心内失语。
小五率先叫了起来：“哇！漫漫姐，你手好稳啊，这爪子你起得真好！！”
“每个真的都差不多哎~”
“师姐好厉害。”
紧跟着，学徒们也发出了高低不一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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