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漫浑身像是在寒冬腊月里一般, 手脚冰凉, 喃喃。
“可是,可是花丝镶嵌的传人就那么些了, 我学了十几年”
“我不在乎。”秋博简打断, “管它什么传统手工艺,什么燕京八绝,失传不失传的,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女儿。”
“那外公的心愿”
“你外公已经走了,他的执念他自己带入土,就不要祸害后人了。”
好半晌, 秋漫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秋博简不仅说话坚决,甚至带着罕见的强势,这是秋漫熟悉的秋博简, 但是是对外人的秋博简,从来不是对待她这样的秋博简。
很有好一阵沉默,女孩儿再开口,声音低极了,孱弱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散掉。
“所以, 那场车祸和盛丰, 和外公究竟有什么关系”
“妈究竟为什么会出意外爸, 你告诉我吧。”
秋漫闭上眼, “我想知道, 很想。”
“我当年也在车上, 我是有资知道的。”
闻言秋博简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他就静静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变,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伤恸,让这个向来看起来精明的男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想起那一天,仍旧历历在目,好像岁月不曾逝去,伤恸也不曾结痂。
秋博简的爱情随着明虹,葬在了十多年前那个下午。
“我来说吧。”一直旁观的秋霖开了口,“我知道,我来吧。”
秋博简说不出口的话,换秋霖来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于,他也不想回忆。
当然,如果不出意外,秋家所有人应该都不想回忆那一天。
但是车祸的起因,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贯穿好几年,源自一场由来已久的观念差异。
这观念差异来自盛丰,也来自明虹和外公之间。
“当时妈已经接手盛丰有将近十年了吧,妈和你一样,从小都是学习花丝镶嵌的,继承了外公的愿景,希望将即将失传的老手艺发扬光大,让旧的工艺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来。”
“前几年应该是在学习公司的管理模式,到后期,在盛丰的发展上,妈和外公就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分歧。”
“妈觉得应该拥抱时代,虽然是老手艺,但盛丰珠宝款式终究太老,前些年还有在申城的名望支撑,但是随着国外的大牌流行进驻市场,单靠名气吃老本是不可取的,既然其他的珠宝品牌都开始做起简洁款式,盛丰也应该做。”
“外公做了一辈子传统珠宝,流行的简洁审美和他相悖,他认为这样盛丰和其他申城的珠宝品牌就没什么区别的屈服于市场,他想守住传统手艺,坚决不退步。”
“你知道的,外公管了盛丰一辈子,向来说一不二,妈和外公很像,也是个倔脾气,甚至于在我看来,有些时候,你也继承了这种犟脾气。”
“两个人的观念发生了抵触。”
“但妈还是孝顺的,尊重外公的意见,所以即使很想改变盛丰的经营模式,外公不准,妈就暂时没有行动。”
“再后来,宋筱来了申城。”
“妈帮宋筱开了梦筱珠宝,在梦筱里投了很多钱,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在盛丰不能实行的那些理念,妈在梦筱做了后来你知道的,梦筱异军突起,在申城顺利的扎下根来,同时盛丰每个月的利润依旧在稳步下滑,市场已经说明了,妈才是正确的。”
说到这个地方,秋霖下意识去摸口袋,想抽一只烟排解心头的那种烦躁。
烟拿到了手上,秋霖捏在手里,没拿出来。
“然后呢”秋漫不安。
“然后”
秋霖看秋博简一眼,爸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对这段过往目不忍视。
“外公还是没同意,但是有市场数据的支撑,妈和外公头一次,在公司问题上爆发了争执,各不相让,都坚持自己的立场。”
“那段时间,只要回外公家,或者妈在家里和外公打电话,基本都是在吵。”
“妈等不下去了,想实施自己的方案,外公坚决不让。”
“那就这样僵持”秋漫问。
秋霖摇头“没。”
“没多久,妈就不管外公的意见,开始在公司成立小组,进行新产品线的开发。”
“那段时间新产品线的开发妈很忙,爸觉得妈在盛丰上倾注了太多的时间,想让妈放弃盛丰,老爷子想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不要天天吵,搞得一个家不像家。”
秋漫双目微睁。
“然后,大家一度都很情绪化,爸妈那天在家里吵完之后,外公又打电话来,妈就带着你去了外公家里,当时妈和外公意见也没统一,新品又亟待发售,是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外公不认同妈的方案,妈却已经铁了心要改革。”
“回外公的家的路上,外公电话又来了”
秋霖长出口气,垂目。
“然、然后呢”秋漫颤抖。
秋霖喉头被什么黏住了,微微哽咽。
秋博简神色不知道在嘲讽什么,又带着苦涩,“你外公是个急脾气,一直给她打电话,你妈也是个不饶人的,在高速上就敢接起来”
秋漫瞳孔扩张。
“吵着吵着,就出事了。”
“车祸。”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再讲了,秋漫听过无数遍了。
明虹护住了她,自己却受了穿透伤,伤到了动脉,失血过多,等抢救的人员过来再送到医院,就已经,晚了。
生命是很强韧的,生命也是很脆弱的。
秋漫是看着明虹离世的,据说医护人员抱起她的时候,她正哭着喊妈妈
年纪小,受刺激太大,秋漫再醒过来就得了创伤性应激障碍,选择性遗忘了以前的事情,崭新得像一张白纸。
秋霖深呼吸“这些年来,爸和外公都很自责,尤其是外公”
“自然,不约而同的,他们两个也不太提车祸的事情,甚至不怎么提起妈来。”
“妈走之后,极度的伤恸下,外公终于想通了,同意了变革,盛丰开始上新品,然后保持这种经营模式持续到今天”
秋漫失语。
张口无言。
她无法评断,甚至这些往事也不是她能评断的。
书房静默良久,甚至跟随宋筱收拾东西的祝竹都回来了。
祝竹来征求秋博简的意见“秋总,宋总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家用的一时半会儿也带不走,宋总的意思是明天回来再清理”
秋博简“不用再回来,她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丢了。”
祝竹失语片刻,点了点头。
秋博简又道“今天你就留在这边,明天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她住过的房间,东西全部换一遍。”
“软装换了简单,那大件,比如床啊,衣柜,梳妆镜这些”
“我说全部。”秋博简重音。
祝竹听出来了不耐烦,再次点头,书房气氛凝重,生活助理离开时贴心的关好门。
“宋筱既然走了,你是不是也搬回来”秋博简看向秋漫。
秋漫迟疑,“房间我可以重新布置吗”
之前都是宋筱给她挑的,布置的,现在秋漫再看,膈应得慌。
“随你。这些事交代祝竹就行。”
秋漫点头。
大家各坐一方沙发,秋漫给各自的茶杯里掺满茶。
秋霖喝过两杯,秋漫舔了舔嘴唇,主动提道,“爸,盛丰”
“我想让高管团队打理盛丰,”秋博简率先道,“秋氏人才很多,如果外面聘的你不放心,我可以在自己的秘书团里给你挑。”
秋博简的秘书团,囊括了方方面面的人才,而且就秋漫所知的,好几个年轻名校毕业的秘书,身份上是总裁秘书,但地位和高管没什么两样。
这实在是很大的让步了,就是秋漫重活一辈子,也不敢说在管理和决策上,能比得过秋博简手下的得力秘书们,但
说起对珠宝的了解,秋漫自信,再来一百个秘书也比不过她。
“你不想让盛丰衰败,我可以让他们按现在申城几家老牌珠宝的路线继续经营,宋筱对盛丰做的事情我也都了解,公司想要恢复元气,还需要一段时间,如有必要我会对盛丰注资。”
秋漫“但盛丰是外公留给我的”
“我没说要从你手上拿走,盛丰的盈利都给你,只是你不用管。”秋博简看向秋霖,“如果不放心,后续也可以按秋霖原本想的,给许家小姐打理,你从中吃分红就是。”
秋博简觉得说的差不多了,看向秋漫,强势,“你觉得怎么样”
秋漫张口无言,秋博简压根就没给她发表想法的机会。
于是满室静默,持续了很久。
秋博简心知秋漫纠结,等着秋漫做抉择,而秋霖看着秋漫虽然神色忐忑,那双眼还是明亮坚定的,作为家里的长子,自然对弟弟妹妹都了解,秋漫恐怕迟疑的不是盛丰的归属问题,而是说服爸
秋博简想到什么,又补充,“之前你不是说想学金融吗圈子里大家的女儿确实很少真的在亲手做首饰,当时宋筱给我说过,我就知道你想融入圈子。”
“以前有宋筱作梗,之后误会都会解除,大家肯定会用新的目光看你,你就不想在圈子里多交几个好朋友”
叹口气,秋博简“蒋珺虽然不是你的好归宿,但是之前,我看得出来,要是这个婚不退,结了婚你是会愿意回归家庭的,你就没想过,以后再遇到对的人,你会更满足于经营自己的小家吗”
秋漫眼神波动几霎,缓缓道“这些,爸你说得都对。”
“既然对,那就按我的说法”
“但是爸,人都是会变的,那是我十八岁的想法了。”秋漫鼓起勇气,“爸,我想接手盛丰,不论你和外公对我各自有什么规划,我是喜欢珠宝的。”
秋博简手中的茶盏被放下,“那你又知道不知道,除了我和你外公的恩怨,你妈妈横亘在其中,盛丰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我知道。”出乎意料的,秋漫回话极快,“我知道盛丰有很大的问题,甚至可以说,积重难返。”
“外公自从妈去世后,对盛丰的发展就很中庸,不再强调特色,但是又不愿意对市场展开深入的调查,迎合市场,所以这些年盛丰一直都在缓慢的走下坡路。”
“宋筱又折腾了一年,带走了公司很多得力的人,再交到我手上,公司肯定有一堆问题亟待处理。”
条条是道,显然这段时间专门的了解过。
秋博简默了默“盛丰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在保有自己和时代不入的工艺时,再度发展起来,你外公想固守脚下改变时代,你妈妈想将这些工艺和新时代的流行结合再衍生出自己的特色,你是怎么想的呢”
秋霖诧异,没想到秋博简会这样问。
和平时教导他经营问题的样子,没什么两样,这是
秋漫坦然“爸你都说了,是和时代不入的工艺,我觉得外公和妈的想法都不可取,过时了就是过时了,时代不再,辉煌也不可能再来,妈是要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融合,也艰难。”
秋博简没料到秋漫这样通透,愣了愣,“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学会了传统的工艺,自然精通基础工艺的合集,它们也是构造现代首饰的基础,我想以盛丰为,开展自己的副线,现在国内的流行首饰都是由国外大牌引导的,没有本土的特色,因此,暂时也没有特别强势的内地品牌。”
“我想,开创国内有自己特色的品牌线”
秋博简皱眉“那你外公的传统工艺呢”
“花丝镶嵌都陈列在了博物馆,束之高阁,徒有收藏价值,缺乏现代认可度。”
“如果只是一个小品牌固守抱拙,影响力很有限,不可能改变大家的审美的”
“但是,”秋漫眼睛亮了起来,灿灿入星,“如果我能将自己品牌做大,做出申城,做到人人皆知,做到像是目前进驻我国的外国大牌一样”
秋漫扬起头,铿锵有力,“那么凭借对市场的高占有率,最终,我的品牌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流行,那么我高端线的产品,在大众眼里就自带调,那个时候”
“才是真正再次推广花丝镶嵌的时候。”
秋博简对这样的秋漫简直陌生,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小女儿,“那你得首先改变身边的人,将自己的品牌做出名气来,很有名气”
“本该如此。”
秋漫眉目不动如山,秋博简和秋霖终于确定,她没开玩笑。
甚至从一开始,秋漫就是高度清醒的。
而细想秋漫的话,秋博简和秋霖都不得不承认,虽然听起来非常夸张和天方夜谭,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确实是最快,复兴工艺最直接的办法。
好半晌,秋博简“去年你放弃的很容易,那么现在你又如此坚决的想接手,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他还是不想同意。
秋漫和秋霖一瞬间就领会到了秋博简的潜台词。
秋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而秋漫垂目须臾,脑中晃过了很多画面,她想到了很多人
“首先,我喜欢珠宝,我来申城之后放弃珠宝是因为名媛们都觉得做手工丢脸,我想迎合身边人,所以放弃了喜好,但是现在我回想起来,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该自信一点,坚持自我,不合群不是自卑,为了合群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
“其次,爸,盛丰虽然在你眼里只是一家利润不达标的公司,但是在我眼里,有更多的含义”
“它是我外公一手创办的,我从小就听外公讲它的故事。”
“它是我妈妈倾注过心血的,小时候是她让我走上这条路的。”
“最重要的,如果我要放弃,我放弃的不止一家公司,更是许多人的坚守。”
“信念是一种很恐怖的东西,为了让式微的工艺传承下去,老师不惜让自己成绩特别好的孙子来学手艺,怕一朝失传,辜负祖宗先辈。”
“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眼睛早就不行了,但是他还在公司教学徒,因为除了他,就没有会的老师傅了,他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而他的徒弟们,方翎,小五,也不过十多岁,大家都知道行业式微,可学了这门手艺,我知道他们以后还是会在这行坚持,哪怕境遇再差,收入再微薄,也不会辜负老师的教导,挑起传承的担子”
“我如果放弃盛丰,不仅辜负了外公对我的期望,辜负了我在手工上的天赋,辜负了老师的教导,更是辜负了,工作室内还在苦苦坚守传承的,甚至看不到希望未来的师兄师弟”
“我不能这么自私,不管如何,我都要试试。”
“我要盛丰,在我手底下好起来,也要盛丰和手工艺从师兄弟肩膀上的重担,变成为他们日后的希望倚仗,能给他们富足和良好的生活”
“我知道前路漫漫,我知道很难,但是,我要试试。”
“我不能退。”
明明只是一番话而已。
秋博简却好像看到,盛丰和那传统工艺的未来,在这一刻,压在了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而她,甘之如饴。
拒绝卡在了秋博简的喉咙里,再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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