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时安静到了极点, 崔道昀不说话, 糜芜便也不再说话, 只是半蹲在他身前, 扯了他的衣袖,垂着眼皮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的那点光滑的衣料, 心中千回百转。
一路上走过来时, 脑中曾想到过许多对策,然而刚刚崔恕那一跪, 皇帝那一问,糜芜此时, 却只有这一句话可说。
她骗了他,那么, 她就一直陪着他。
她想她果然还是心肠太软,若是能硬起心肠把皇帝当做不相干的人, 也未必找不到一条出路,可是皇帝待她这么不同,她却是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再去算计。
崔道昀还是不回答,光线灰暗的内室之中,只能听见他比平时沉重许多的呼吸声,糜芜心里一阵难受, 起身倒了一杯白水,轻轻扶起崔道昀,低声说道:“陛下喝点水吧。”
崔道昀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垂了眼皮, 低低说道:“为什么要朕纳你?”
他终于肯开口了。糜芜觉得鼻尖有点酸酸的,低声道:“我想一直陪着陛下。”
“你还这样年轻。”崔道昀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已经老了。”
“不老,”糜芜笑了起来,眼睛里有点湿,“陛下不老,也不会老。”
崔道昀笑了下,声音便飘忽起来:“你让朕如何是好呢……”
糜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他衣领上的纹饰,许久,崔道昀终于又开了口:“朕不会纳你,朕从来没有起过纳你的念头。”
他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床前的圆凳,道:“你坐下说话吧。”
糜芜忙放了水碗,乖顺地在圆凳上坐了,抬眼看他,崔道昀便也瞧着她,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头一次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挽月她,又回来了。”崔道昀低声道,“一直到现在的很多时候,我看着你,也都会想起她。”
糜芜低了头,看着地砖上凿出的兰竹石花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皇帝头一次在她面前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一个“我”字,此时他不是皇帝,只是他自己。一个对已逝的爱人念念不忘,又无可奈何的凡人。
不管他对柳挽月的感情多么古怪,但他一直念着柳挽月,她知道这点,也利用了这点来一步步接近,说到底皇帝没什么对不住她的,是她利用他在先。
崔道昀看着她,她低头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看不见那双凤眸的缘故,那模样越发像柳挽月的紧,然而他如今已经很是熟悉她了,即便是容貌相似,他也不会再错认了她。
她与柳挽月如此不同,柳挽月是婉转绵密,她是娇艳明媚,他怎么可能错认?他只是借着这点相似,不断地想起柳挽月罢了。
说到底,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都已经随着柳挽月一起去了,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柳挽月,再没有人能让他那样死生难忘了。
“我本来以为,可以把你当成挽月,宠着你,护着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还以为,这样就能圆了我心里的缺憾。”崔道昀笑了下,下意识地探起身子抚了下糜芜的头发,“你还是个孩子呢,一个没有秘密,不会骗我,不会和我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的,另一个挽月。”
糜芜抬了头,想对他一笑,眼泪却不自禁地掉下来,哽咽着说道:“陛下……”
“别哭,这些都不怪你,是朕起了私心,有这些傻念头。”崔道昀抬手替她擦了泪,轻声道,“朕如今知道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挽月,你不是她,你是江糜芜。谁能没有秘密呢?连朕自己,都有许多秘密,是朕错待了你,朕早该给你一个交代的。”
被他擦去一点泪,却有更多的泪掉下来,糜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默默地掉着眼泪。
“不哭了,朕已经知道该怎么安置你了,放心吧。”崔道昀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温声说道,“朕有些难受,该让太医进来了。”
糜芜这才留意到他脸色已经是煞白,连忙擦了泪,急急地起身向外跑,一刚拉开大门,立刻便叫道:“传太医!”
郭元君绷着脸,立刻带着众人快步走进去,崔恕依旧在最后面一个,眼睛的余光去寻她时,只看见了她匆匆离开的背影。
这一闹直到傍晚时扎了针,崔道昀才渐渐好了些,传了膳食来吃,福宁宫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糜芜躲在窗户后面瞧着那边,情不自禁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膳食撤下来之后,又有穿着朝服的人不断进出,糜芜皱紧了眉头,皇帝病成这样,竟然还要处理政务吗?
酉时前后,糜芜隔着窗户看见崔恕与几个穿朝服的人一起离开,可寝殿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直到三更时分,最后一名朝臣才走出福宁宫,糜芜连忙开门往外走,想要去看看皇帝,只是刚走到廊下,寝间的灯便灭了,少顷汤升从里面走出来,低声道:“陛下让姑娘早些睡,不必过来服侍了。”
糜芜停住脚,急急问道:“陛下有没有好些?”
“姑娘放心吧,陛下已经吃过药了,”汤升答非所问,“姑娘回去吧,免得陛下挂心。”
这一夜,糜芜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朦胧合眼,立刻便开始做梦,梦里她依旧在爬那架竹梯,可竹梯后面追着的,却是皇帝,皇帝一边咳嗽,一边问她为什么骗她,她无处可逃,回身向皇帝说了声对不起,皇帝的脸却突然变成了崔恕,冷冷地质问:“你也一直骗我,你为什么从不觉得对不起我?”
糜芜猛然惊醒,额上薄薄的一层汗,一颗心通通乱跳,半晌也安静不下来。
她的确也骗了崔恕,而且不止一次,认真算的话她对他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可她却从来不觉得亏欠他,为什么?
刑部大牢里。
仵作站起身来,隔着脸上的布巾,沉声说道:“秦丰益是中毒身亡。”
崔恕口鼻上也蒙着布巾,问道:“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从症状来看,应当是马钱子和雷公藤提炼出来的毒物。”仵作道,“从肠胃溃变的程度来看,应当连续服用了至少五天以上,只是每次用量极少,还不至于致死,所以外面看起来只是偶尔会有心悸惊惧的情形,到昨天药量突然增加,死者的内脏早已被侵蚀,根本承受不住,这才导致暴毙。”
所以,下毒的时间就是太子主审的时候,郭家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准备好要灭口,又怕暴露行迹,因此下了慢药,想让人以为秦丰益是惊惧而死,谁知恰好赶上皇帝更换主审,索性将计就计,选在他接手之后杀人,顺理成章地把灭口的罪名推到他头上。
崔恕的目光转向一边鲁大成的尸首,问道:“鲁大成呢?”
“皮肉上的伤痕看起来很像自缢,”仵作说道,“剖开皮肉仔细核验后,小人以为鲁大成应该是被人绞死之后再吊起来,伪装成自缢的情形。”
绞杀的死法,却与谢霁查到的一致。崔恕追问道:“死亡时间有没有可能作假?”
“以小人的经验,尸体如果一直在很冷的地方存放的话,验尸查到的死亡时间就会向后推延。”仵作思忖着说道,“只要条件合适,也许能造出假的死亡时间。”
很冷的地方?崔恕看了眼旁边的范云山,道:“查查车辆进出记录和附近的冰库。几个尚书和镇国公府的冰库也要查。”
“着啊!”范云山是吏员出身,并不像那些走科举路子的官员那么文绉绉的,兴奋之下便冒出了市井俗语,“很冷的地方,可不就冰库吗?送尸体去冰库,自然要用车,顺着车查冰库,准保能查出他们的马脚,不愧是殿下,眼光老辣!”
谢霁看着地上两具开膛破肚,形状可怖的尸体,心中对崔恕不觉也多了几分敬意。这种场景之下,别说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就连看惯了死人的范云山和他这个谢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一开始也有些吃不消,可崔恕从昨夜待到现在,非但没有退缩一步,还趁着仵作验尸的功夫,把审理时的头绪一点点理了出来,单只是这份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定力,就足以让人钦敬。
崔恕脸上并不见喜怒之色,只迈步走出验尸的隔间,谢霁跟上去,道:“即便查到下毒之人,也无法让死人醒过来重新招供。”
“郭骏阳建造阳山别业是鲁大成经手的,”崔恕道,“顺着这条线,应该能查出点东西。”
“殿下,两位大人,”张离走进来回禀道,“宫中刚刚传来消息,今日照旧早朝。”
三人都吃了一惊,崔恕想起昨日皇帝的脸色,眉头便皱紧了,他快步走出去,张离紧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道:“主子,刚刚接到的消息,皇后派人去了芦里村。”
作者有话要说:崔恕:你为什么不觉得对不起我?为什么为什么?
糜芜:你就是我的小玩偶,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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