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窄窄的竹榻上, 糜芜缩在一角, 看着情形诡异的谢临, 忍不住地笑。

    他长手长腿的, 此时都伸展开来,勾住竹榻边沿不慌不忙地摇着, 弄得那张榻像散了架一样, 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脸颊上火辣辣的,可心里的笑意又实在忍不住, 糜芜压低了声音嗔道:“谢临,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鬼把戏?”

    “没吃过猪肉, 还没见过猪跑吗?”谢临一边摇,一边留神着窗外的动静, 时不时还在竹榻摇晃的间隙里细着嗓子嗯哼两下,脸上也都是笑, “哄人的鬼把戏,我一向都拿手。”

    认识他到现在,唯有此时随口说着市井粗话的他,才最是可爱。糜芜嗤一声笑了,调侃地说道:“好个清贵的少爷,好个谢二公子, 真没想到弄起这些鸡鸣狗盗的把戏来,也是轻车熟路!”

    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谢临看着角落里的糜芜,压低了声音:“我会的鸡鸣狗盗还多的很呢, 跟我在一起久了,你就知道了。”

    在一起?糜芜笑着摇摇头:“我猜也猜得到。”

    暧昧的声音有片刻停歇,谢临留意到外面的人已经走了,心里竟有些挣扎。左右她也不知道外面的动静,就这样一直胡闹下去,也是极难得的时光。

    然而他到底还是说了实话:“人走了。”

    下一息,糜芜跳下竹榻,笑道:“榻就让给你吧,我去椅子上眯一会儿。”

    “我去吧,还像上回那样,”谢临坐起来,轻手轻脚下了榻道,带着自嘲的笑意说道,“好歹我也是轻车熟路。”

    糜芜见他说起暮云山行宫那一夜,便也没再坚持,默默地走回来躺下了。枕席之间还残留着谢临的体温,那股淡淡的松叶气息萦绕在鼻端,这个夜异常的安静,又异常的热闹。

    糜芜不觉便叹了一口气。

    谢临往椅背上塞了个枕头靠着,又将两条长腿放在桌上伸展开,  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有些担心陛下,”糜芜闭着眼睛背朝着他,声音里便有些惆怅,“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谢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低沉:“糜芜,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怎么办?”

    “我?”糜芜怔了下,跟着笑起来,“我怎么样都能过。”

    是了,她便如她的名字一样,蘼芜,茎叶纤弱,却又生机勃勃,无论是生在上林宫苑,还是生在水畔溪边,她都能活得有滋有味。只是,谢临却不能不担心,眼下她已在局中,错综复杂的情势便如同滔滔洪流,即便她想自在,也难免被巨大的力量挟裹了,身不由己地冲向未知的方向。

    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怜惜,谢临轻声道:“等此间事情已毕,我带你走吧。”

    “走去哪里?”糜芜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你想去哪里都行。”谢临在黑暗中看向她,“再不用困在宫里,什么事都不能自主。”

    糜芜怔了下,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等品出了其中的滋味,鼻尖不觉有点发酸——他竟然懂得!

    心底一丝暖意,慢慢地洋溢到周身,糜芜低低地笑着,轻声道:“你这话说的……在外人眼里,我能进宫,能在皇帝身边,可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谈什么被困住了?”

    谢临摇摇头,道:“若是能重来一遭,你还去暮云山吗?”

    “为什么不去?即便重来一回,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哦不,要是能重来一回,” 糜芜嫣然一笑,“我会早些提醒陛下。”

    她心里,还真是很惦念皇帝。谢临笑了下,问道:“你喜欢在宫里?”

    “不喜欢。”糜芜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为什么还要来?”谢临问道。

    “你生在富贵丛中,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万事不能自主。”糜芜唇边噙着笑,轻声道,“没有钱,没有依靠,像路边的野草,谁都能踩一脚,想要护住自己,护住在意的人,必须使出百倍的力气。宫里多好呀,这里就连杀人,都是斯斯文文,给了罪名才能杀,不比我们这些穷人,拿不出二两银子的药钱,一场风寒就能要命。”

    “穷人的命不值钱,那句话怎么说的?叫做命如草芥。”糜芜慢慢地吐着气,轻声道,“我喜欢权势,宫里才有我想要的一切,即便重来一遭,一切都不会变。”

    谢临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是你娘亲?”

    “嗯。”黑夜里传来她的回应,似乎闷住了,有些含糊不清。

    谢临很想拥她入怀,好好地安慰,但他知道她还是会躲开,于是调转了话题,极力帮她化解压抑的气氛:“若是你有钱有势,你会怎么样?”

    耳边听见她带着一点哽咽的笑:“自然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谢临跟着笑起来,轻快地说道:“这个我倒是擅长。若是你到时候需要帮闲的,我毛遂自荐。”

    糜芜笑出了声:“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腰缠十万贯,我带着谢二公子一道,骑鹤下扬州!”

    虽然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谢临眼前,却还是出现了烟花三月里,扬州的山山水水。他带着前所未有的期待,郑重说道:“好,我等着你。”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谢临听见糜芜的声音越来越低,吐字越来越含糊,像是要睡着了,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她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也不知道陛下,到底好些了没有。”

    谢临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如此担忧着皇帝,要如何才能让她安心?

    福宁宫后殿之中。

    大门从外面锁着,烛光摇摇地洒在后殿之中,一支梦甜香在墙角里燃烧着,守夜的几个太医东倒西歪地窝在椅子里,睡得沉重,却在此时,一个原本正在打盹儿的太医突然睁开眼睛,掏出鼻子里封着的药丸,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寝间。

    崔道昀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脸色灰败,气息沉重,太医将手搭在他腕上细细听了一会儿,跟着从怀中摸出一包药丸,丢进香炉中一起焚烧,又把香炉挪在他床头,最后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扶起崔道昀,耐心地往他口中喂药。

    药汁一大半从唇边流下来,还有一小半,终于是咽下去了。太医喂完一管,换了一管又喂,等全喂完了,又取出一包金针,认着穴位一根根扎上。

    “怎么样了?”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边上响起,却是汤升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脉搏比昨天有力,再用药物熏蒸一夜,配合上针灸,应该会有好转,如今最难的,就是不能进饮食,没有食物滋补,陛下就没气力清醒。”太医低声道,“得多多用老参吊着。”

    “好,我再想法子弄些老参,只是不好带进来。”汤升紧锁双眉,“那支香只有一个时辰的药效,你手脚快些。”

    黑夜一闪即逝,转眼间第一缕曙光已经染上窗纸,谢临从短暂的梦境中醒来,下意识地往竹榻上一看,糜芜侧身向里面躺着,正睡得香甜,谢临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底的爱意越来越浓。

    她睡得这样安稳,想必梦里,应该没有那些烦恼了吧?等此间一切事情都了了,等韶光大好时,他便做她身边的帮闲,与她一起去扬州。

    谢临轻轻将她的被子拉高一点,仔细掖好被角,这才轻轻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外面的天色还是青灰,谢临到公廨中收拾了,换好官衣,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往秾华宫走去。

    采玉老远便迎了上来,含羞带笑说道:“谢将军。”

    谢临停住步子,含笑说道:“谢某只是小小一个校尉,采玉姑娘这声将军,谢某愧不敢当。”

    采玉脸颊上越发热起来,轻声道:“你如今领着金吾卫左军,怎么当不起?你放心,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在娘娘面前说话。”

    “多谢姑娘美意。”谢临扬眉一笑,“我有事求见娘娘,劳烦姑娘通报一声。”

    “好,我这就去。” 采玉答应着,忙忙地去了。

    少顷,殿中传出话来,让谢临进去回话,谢临走进来时,郭元君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茶,抬眼看他一下,淡淡说道:“谢校尉神清气爽,看来昨夜春风一度,遍体通泰了,只是你答应本宫的事,什么时候才能办到?”

    谢临微微一笑,道:“今日之内,臣一定给娘娘一个交代。”

    “好,那你早些去吧,”郭元君道,“太傅在东宫。”

    “臣还有一事要求娘娘,”谢临躬身行礼,道,“江糜芜想去照料陛下,恳请娘娘应允。”

    郭元君的茶盏放在口边,老半天才笑起来,道:“这倒是奇了,你竟舍得让她去伺候别的男人?”

    “她已经是臣的人了,左右也跑不掉。”谢临道,“与其让她牵肠挂肚惦记着陛下,不能安心跟着臣,不如让她去看看,死了心也好。”

    “你倒是不呷醋?”郭元君啜一口茶水,便有些狐疑,“昨夜你两个……”

    “琴瑟和谐。”谢临截住话头。

    看他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发现江氏是完璧的惊喜,难道他们没有成事?郭元君淡淡一笑,道:“你没有什么新奇事要跟本宫说吗?”

    谢临刚要回答,目光扫见她眼中的探究,便临时改了口,道:“臣叩谢娘娘恩典!”

    这话说的似是而非,郭元君虽然怀疑,但床笫之间的事,她对着一个男人也不好细问,想了想便道:“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去东宫。”

    早朝之时,谢庭跟在崔祁煦身后,一同出现在垂拱殿中。

    晴烟阁外,采玉叫开了门,冷冷说道:“江氏,皇后娘娘令你去服侍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皇后:大意了,终日打雁,竟被雁啄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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