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时, 京中下起了半尺厚的大雪, 万众瞩目的献俘礼也选定在这天举行, 天还没亮时, 宫中已经灯火通明,车马依仗冒雪整备, 只等时辰一到, 便送崔恕出城,亲自迎接凯旋归来的陈清和。
之前郭思贤作乱时, 扣住大军的粮饷不发,陈清和没有后援, 于是铤而走险,率领骑兵只带上一两天的粮食, 突袭西陵军帐,原本也是无奈之举, 谁知西陵人近些年只跟郭思贤打些不疼不痒的拉锯战,早就没了锐气,突然碰上这种刚猛的打法,顿时惊慌失措,十数万大军竟被几千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陈清和顿时找到了窍门, 于是后续作战便以骑兵奔袭,配合步兵收尾,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歼灭西陵大军七万多人,活捉左贤王, 取得了朝廷这十几年来对西陵作战的第一次压倒性胜利。
消息传来后举国欢庆,崔道昀当即下令陈清和押解左贤王等西陵要人返京献俘,冬天里路程难走,陈清和一路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多月,这才赶上了年前最后一个大节令冬至,也是锦上添花的一点意头。
冬至照例要吃馄饨的,御膳房早备下了各色馅子的百味馄饨,包的极是小巧,一口一个还有富余,汤头又做的极鲜美,饶是崔道昀脾胃虚弱,也还是破例吃了五六个才放下碗筷。
糜芜近来都与他同桌共食,见他吃得还是极少,连忙将陈皮红豆沙双手递过去,道:“陛下尝尝这个,解腻滋润的,吃了馄饨正好吃这个。”
“这顿已经吃的太多了。”崔道昀摆摆手,问道,“你那个郡主府,弄得怎么样了?”
冬天并非动土的好时机,所以糜芜的昌乐郡主府修建的很是缓慢,此时只刚刚开始采购花草奇石,准备堆垒假山而已,糜芜笑道:“看样子要到明年夏天才能收拾出个大概的样子,等全都弄好了,我请陛下过去逛逛好不好?”
崔道昀微微一笑,语调便感慨起来,道:“好,若是能赶得上,朕去给你暖房。”
只怕是,赶不上了。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冬至日是大朝会,在京所有的官员按制都要到大庆殿上朝。”
糜芜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政事,只是含笑看着他,崔道昀便道:“今日册立太子。”
册立太子,自然是崔恕了。糜芜笑而不语,他也是实至名归。
崔道昀又道:“册立之后,还要观看英国公献俘,大约总要两个时辰左右才能散朝,散朝后还要赐百官冬至宴,大约要闹到未时末也未必能散,你若是待着无聊的话,就出宫逛逛去吧。”
“真的?”糜芜再没想到居然能出宫,顿时眉眼中都盛了笑意,喜盈盈地说道,“我从进京到现在,统共只出去逛过一回,早想到外面看看了,陛下真好!”
她满面笑容的,崔道昀看着也是欢喜,便道:“那么吃了早膳就去吧,冬至时京中市肆都要歇业,街上都是走亲串门的,没什么看头,你只往城南的城隍庙和崇福寺去逛,城隍庙背后有一片腊梅,崇福寺出名的是红梅,此时也都开了吧,映着大雪,正是冬天该看的景致。”
什么红梅腊梅大雪景致,糜芜倒是无所谓,在宫中闷了这么久,能出去走走,已经是喜出望外。糜芜忙起身行礼,笑道:“谢陛下恩裳!”
盘锦软帘一动,却是崔恕迈步走了进来,道:“父皇,诸事都已经备齐,儿臣这就出城迎接英国公。”
“你略等一等。”崔道昀道,“待会儿糜芜也要出去,你等她收拾一下,带她一起去出宫吧。”
崔恕看向糜芜,眉目间便漾出一丝欢喜。虽然日常往来福宁宫,少不得也会碰见她,然而政事繁忙,皇帝病势又越发沉重,所以总没有机会单独说话,如今皇帝让他带她出宫,分明是有意让他们单独相处了,看来这些天他时时提起,皇帝大约已经改变了心意。
崔恕忙道:“儿臣等着便是。”
糜芜有些意外,看向崔道昀时,崔道昀只是神色温和地说道:“你得赶快些了,大军入城是按着时辰的,不能耽误。”
糜芜知道此事重大,忙三下两下吃完了饭,等回房收拾好随身的衣包,穿了雪褂子出来向皇帝辞行时,崔恕正在廊下站着,虽然没说话,沉沉的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一时也不放松,哪怕她走进屋里,仍旧能感觉到他的注视。。
崔道昀正在穿朝服,看见她穿的齐整,含笑说道:“去吧,好好玩一天,别着凉了。”
糜芜行礼告退,出来时崔恕迈步走到近前,咔一声撑开了手中的青绢伞,遮在了她的头顶。
雪花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透过薄薄的青绢,依稀能看见一点点灰色的雪影子,糜芜抬眼看向崔恕,笑道:“多谢你。”
皇帝这么安排,实在有些出乎意料,那日赐下的两道旨意,她该选哪道?
崔恕难得见她如此温顺,欢喜慢慢地从心底溢上来,轻声向她说道:“我送你出东华门,之后我走朱雀大街往东城门去,另外着卫士送你去城隍庙。今日城中三教九流之人都在到处闲逛,城隍庙怕是要拥挤到不堪的程度,你只看一眼就好,不要往人堆里去挤,我先安排人过去清场。”
可若是人都被清走了,还有什么热闹可看?糜芜笑着说道:“别,左右有卫士跟着,也不会有事,大不了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是了。”
崔恕哪里能放心?正要再说,糜芜早已经转了话题:“恭喜你啊。”
看来皇帝已经告诉了她册立太子之事了。崔恕垂目看她,低声道:“若是你能早日答允,我更高兴。”
糜芜嗤的一笑,抬手向着青绢的伞面上一弹,弹得那些浮在上面的雪花纷纷向周遭四散开来,她便伸了手到伞外去接,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跟我说过,太傅家有好女,年方及笄,尚未婚配,还说英国公膝下有两个女儿,也都是待字闺中。”
看来她对他的事,也并不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崔恕心中一阵欢喜,轻声道:“别人我都不管,我只是问你要一句话。”
“我么,”糜芜迈步跨出福宁宫高高的门槛,笑道,“我只想自自在在地出去玩一天。”
“殿下、郡主”贾铭在门外候着,一看见崔恕出来,连忙指挥着小内监抬过来两个步辇,道,“雪太大了,路上不好走,殿下和郡主还是坐着步辇出去吧。”
像此时这般撑着伞与她边走边说话,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崔恕怎么舍得坐步辇?只淡淡说道:“不必。”
“那……”贾铭知道他的脾气一向是说一不二,也不敢再劝,忙又近前想要接伞,“老奴来给殿下和郡主撑伞吧。”
怎的如此没有眼色?崔恕看他一眼,声音便沉了几分:“不必,你们跟在后面就好。”
却在此时,一阵风卷过来,雪花纷纷扬扬往脸上扑,崔恕忙把伞都挡在糜芜身前,又伸手想要把她拉近一些,糜芜却向外一躲,笑着说道:“我鞋子都踩得有些湿了,我不要再走了。”
她撇下他,快步走去步辇跟前,坐了上去,大红羽纱的雪褂子底下露出红色羊皮小靴的一角,这靴子分明是雨雪天穿的,防雨又防雪,哪里会湿了?她分明是找借口不肯跟他同行。
崔恕看着稳稳坐好了的糜芜,刚刚的满心欢喜,刹那间又变成了失望。她可真是他的魔障,无论他有多么欢喜,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让他从高处跌落到地底下。
崔恕抿了唇,独自撑着伞快步向前走去,步辇跟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糜芜瞧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谢家姑娘,更不会特意提起英国公的两个女儿,后宫从来都有许多女人,崔恕纳妃是迟早的事。若是没有选择也就罢了,可她明明可以做个自在郡主,为什么要困在宫里跟人分享夫婿?
更不用说,后宫这些女人的下场如何,这些天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步辇在东华门内换成了绿呢宫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糜芜接过拾翠递上的手炉,笑着说道:“好容易出来一趟,今儿咱们好好逛逛!”
“郡主,您去向陛下辞行的时候,贤太妃打发人过来说,大爷想见见您。”拾翠连忙说道。
江绍?他这会子为什么事要见她?
宫车与崔恕的车辇在朱雀大街的岔道口处分道扬镳,崔恕回头一望,她的车门闭着,错金车帘遮得严实,一丁点也瞧不见里面的动静,她可真是,狠心狠意。
“出城。”崔恕收回目光,沉声吩咐道。
谢家与陈家,一文一武,未来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皇帝的安排也不算错,然而只消她肯给一句话,他也未必不能都推了去,可她就是丝毫不肯将他放在心上。
城隍庙中万头攒动,腊梅刚开新花,一棵树底下倒围着数十个人,挤在一起看那可怜巴巴的几朵花,糜芜生得既美,穿着打扮又是不同,虽然卫士在周遭护着,众人都不敢上前,然而有胆子大的浮浪子弟还是时不时从跟前走过,卖弄风姿。
糜芜却无心看花,更无心看人,总觉得有些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郡主!”
遥遥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糜芜抬头一看,却是谢临。
“快回宫去,”谢临快步走近,昔日总是带着笑意的脸绷得紧紧的,“陛下有些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老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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