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柳林庄地如其名, 庄中到处都是粗壮的柳树, 糜芜跟着崔恕一路走过来, 只觉得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非但没有行人,连乡下地方最常见的鸡鸣狗吠声一丝儿也听不见, 不由得问道:“是不是陛下先让人过来清场了, 怎么一个人都不见?”
“并没有清场。”崔恕道,“此处原本有几十户人家, 二十多年前大旱,庄子里吃水的河干了, 人饿死了一半,搬走了一半, 如今只剩下两三户人家。”
他指了边上的两排柳树,道:“那些柳树原本是沿着河道栽的, 现在没有河,只剩下树了。”
糜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柳树中间还有河道痕迹,便道:“我娘亲是不是那时候搬去京城的?”
“她的娘家遭了灾,全家只剩下她一个,后面她嫁了同庄一个姓黄的后生, 那人也是家里没了人,单身一个,再后面有江绍的时候,那后生上山砍柴失足摔死了, 你娘不得不进京找营生,后面被人牙子介绍到江家做奶娘。”崔恕眺望着远处,道,“这些年水旱灾荒多,边疆上也不太平,百姓的日子委实苦了些,有点小灾小荒就容易家破人亡,你娘亲不是唯一的一个。得想个什么长远的办法才好。”
糜芜心下恻然,想了想说道:“其实每次灾荒朝廷也都拨了钱粮,可惜一层一层扒皮,最后到百姓手里就不剩下什么了。”
“是这个道理。”崔恕微微蹙了眉,思忖着说道,“查处江南案时,我就在想着这种事该怎样解决才好。经手的官吏一丁点儿都不贪也不大可能,当下要紧的,是想法子让他们贪得最少,让百姓拿到最多。”
说话时已经走到一处小院,院中炊烟正袅袅升起,却是先头过来安排下处的侍从已经打扫干净了各处房屋,正在生火做饭,糜芜到静室中洗干净手面,再出来时,饭菜都已经摆好了,一色用具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干净齐楚,虽是在荒村之中,也是相当丰盛了。
只是糜芜惦记着早些去问话,根本无心细尝,只随便吃了几口便起身要走,崔恕一把拉住她,道:“别忙,先把饭好好吃完。”
糜芜笑道:“我已经吃完了。”
崔恕便道:“我也不是没见过你吃饭,你平日里的饭量,比这个多一倍都不止。”
“我近来斯文了,减了食量还不行么?”糜芜笑着挣脱他的手,道,“陛下吃吧,我先过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崔恕见说不动她,只得放了牙箸跟着起身,叹口气道,“总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我行我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听话些。”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要听话?”糜芜随手拈了一块糕塞到他嘴里,跟着自己也拿了一块吃着,笑道,“陛下别饿着了,不用管我。”
崔恕又是无奈,又是熨帖,心绪复杂之下,最终只是微微摇头,道:“你呀。”
他到底也只是吃了那块糕,便带了她去寻丁香的旧居,先去了村东头丁香的夫家,又去了山脚下的娘家,只是两处都已经破败不堪,丝毫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叫了庄子里的人来问时,零零碎碎回忆起来的,也都是不相干的琐事,要紧的信息却是一件也没有。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然而得了这个结果,糜芜终归还是有些失望。车马碌碌地回城,崔恕见她心情不佳,便也没有再闹她,只像来时那样骑马在车边跟着,待回到郡主府时,他扶着她下车,低声安慰道:“既然没有线索,不要担心,我已经找到了当年给江家介绍奶娘的人牙子,正让人盘问着,或许过阵子就有消息了。”
糜芜摇头道:“其实当初就连我自己也疑心我是惠妃那个孩子……只是没想到最后,我虽然不是,却越发弄不清自己是谁了。”
“只要找到惠妃的女儿,也许一切就迎刃而解。”崔恕道,“原该是三个孩子,如今只找到两个,中间肯定还有我们先前没留意到的隐情,可惜当年燕喜宫贴身服侍的人都已经被处死,留下的那些都是不管事的,什么也不知道,顾家那个出首的仆妇也被郭庶人处死,如今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重头再找。”
一句话提醒了糜芜,沉吟着说道:“惠妃在细竹胡同的时候,身边总也有服侍的人吧?周雄是男人,不可能让他进内宅伺候,惠妃身边肯定还有贴身服侍的丫鬟,或者可以找找这个人。”
“那就往这个方向去找。”崔恕携了她的手踏进门槛内,忽地一笑,“钦天监算过,最近的吉日是腊月二十六,正好能赶上新年,我们到时候一起守岁、一起过年。”
糜芜怔了一下,虽然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而脑中却有片刻的空白,腊月到现在,还有八个多月的时间,难道真的就要嫁给他,从此圈在深宫里,像她见到过的那些女人一样,一生都耗在里面吗?
她抬头看着崔恕,心里前所未有的不确定起来,他变了很多,然而偶而她不经意地看过去时,仍然能发现他眼中的警惕,就像此时,他温存地看着她,人却是紧绷着的,像蓄势待发的猛兽,让她总有些无端的戒备,可她见过窈娘跟邓远在一起的模样,他们两个都是那样放松,那样自然,全不是这幅情形。
她与他,是否真的水到渠成?嫁他,是对是错?
崔恕原本以为会看见她羞涩的模样,可她只是怔怔的不做声,这让他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忙问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糜芜向他一笑,掩饰着说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崔恕心里稍稍安定一些,却突然瞧见她的手掩在素裙宽大的皱褶中,依稀能看见手指急急地点在裙上,食指、中指,再轮回食指,七夕那晚她诱他前来,诱他同盟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做着这个动作。
那点淡淡的疑虑和紧张突然就放大了,她在盘算着什么?她明明已经答应了嫁他,为什么又有这个动作?难道她面上答应了,心里却有别的打算?
崔恕下意识地揽住她,低声道:“你答应过我的,不许反悔。”
“哪里就说到反悔了?”糜芜笑道,“只是觉得时间有点太赶了,那会子孝期也才刚满。”
崔恕不觉又去看她的手,就见安安静静地贴在裙上,并不曾动,这让他稍稍放心,轻声道:“父皇临去时还记挂着你,他在天之灵,必定也盼着你早日有个好归宿。”
糜芜听他提起崔道昀,不觉就心软了,终于道:“好。”
崔恕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伸臂拥住她,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平静。
此后几天里,糜芜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越来越觉得没有把握,在家里待不住,想起一直没有去看刘氏,便吩咐备轿,一径往江家去了。
刚进大门落轿,刘氏已经亲身上前打起轿帘,笑着挽了她的胳膊,道:“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丫头,出来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
糜芜打量着她,见她脸色红润,眉目舒展,显然近来过得很不错,便也嫣然一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祖母也真是的,刚一见面就揭挑我,也不给我留几分面子!”
刘氏笑得越发畅快,拉着她往自己院里去,絮絮地说着她入宫之后江家的情形,糜芜听了一阵子,渐渐听出了大概,顾梦初竟然真的瞒住了,到现在刘氏和江绍丝毫不知道惠妃的私□□,还以为她剃度出家是为了苏明苑。
糜芜不觉有些感慨。从前她总觉得顾梦初脾气暴躁又没成算,实在不值一提,然而那天在宫里顾梦初为了守住秘密不惜一死,又让她觉得从前都看错了,再想到顾梦初一生的悲苦,一半是为着父母,一半是为着丈夫,也真是造化弄人,半点由不得自己。
刘氏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还在欢欢喜喜地说着 :“……绍儿是个孝顺的,如今家里样样都好,虽然少了些进项,不过眼下应酬少,下人们又打发走了一大半,也够用了。”
糜芜随口问道:“我院里那些人,后面怎么样了?”
“锦衣跟她娘老子在庄子上,已经成亲了,白术还在家里伺候,木香跟玉竹打发走了,”刘氏笑着说道,“唯独紫苏,真是想不到的一个,不声不响地自己赎了身,又在城东开了一间绸缎铺子,听说如今生意兴旺得很,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本钱。”
“紫苏?”
从前没想明白的地方突然理顺了,原来是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