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芜是三更时带着糜老爹从西城门走的, 她身为郡主, 又拿着宫中的腰牌, 城门守不敢拦她, 只得开门放行,算算时间, 已经四个多时辰过去了, 不过黑夜里走不快,要想追, 肯定也能追得回来。
“出城的官道、小路,所有的岔道都安排人手沿途寻找, ”崔恕目光依次看过曾经的几个贴身侍卫,沉声道, “发现郡主后不得惊扰,即刻回来禀报朕。”
那些部下不可能带她回来, 唯有他亲自走一趟。
张离、何卓几个得了命令,即刻退出去安排人手,谢临在边上看着,忍不住劝道:“陛下,此时追上去,郡主不会回来……”
崔恕冷冷地看他一眼, 谢临虽然察觉到他强烈的敌意,却还是说了下去:“郡主的性子最不喜欢受拘束,此时陛下若能退一步,也许更好。”
崔恕不想理会, 起身向外走去,耳边传来谢临的声音:“譬如掌中握沙,握得越紧,越是握不住。”
虽然早已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此时从谢临口中说出来,越发让他觉得嘲讽地可笑,一时间失落、愤怒中夹杂着不甘,只觉得有生以来,从未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出得门时,当先看见拾翠在廊下跪着,崔恕冷笑一声,问道:“你主子怎么不带你走?”
拾翠低着头,轻声道:“主子说奴婢的家人都在京中,不能让奴婢跟着她背井离乡。”
好好好,就连她的丫头,都敢承认自己早就知情,跟着她一起隐瞒欺君——她还不是仗着他绝不会迁怒于无辜之人!
崔恕只觉得一颗心犹如刀剜般地疼,喉头上那股子腥甜之意越来越压不住,他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当下快步踏上御辇,闭目努力调整着呼吸,勉强将那股子难受压了下去。
御辇起动,稳稳向宫中驶去,袖中仍旧放着那卷遗诏,看,还是不看?
脑中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即便能找到她,即便他亲自追过去,只要有遗诏在,她大约,还是不会跟他回来。
她早就拿到了遗诏,却一直藏到如今才肯拿出,她是在观望,看他会不会如她所愿,看来他让她失望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他。
他这么久的辗转反侧、刻骨铭心,他的挣扎犹豫和退让,不过是个笑话。
心痛得难以呼吸,崔恕勉强出袖中的卷轴,刚刚展开时,一口腥甜的血喷出来,洒上了深黄的祥云提花绢,星星点点的血色里,崔恕看见了崔道昀清隽的字体:昌乐郡主江糜芜婚姻之事听凭自主,任何人不得干涉。
血色迅速暗下去,变成暗红,崔恕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短短几个字,又看着末尾端端正正押着的御宝,心中一片死寂。
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跟他成不了。
御辇驶进东华门,车外围随的人都听见了崔恕冷淡的声音:“去奉先殿。”
这一天,崔恕一直跪在奉先殿崔道昀的灵柩前,水米未进,至夜时也不曾出来,汤升等人焦急万分地守在殿外,却不敢进去,更不敢劝,只得暗自向天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翌日黎明时分,汤升在朦胧睡意中突然听见一点响动,连忙睁开眼睛站直了,正看见崔恕从里面走出来,形容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只是汤升总觉得他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汤升连忙迎上前去问道:“陛下是否要进些饮食?”
“去备办吧。”崔恕道。
汤升听他的语气还算平静,这才放下心来,却在此时,就见张离匆匆走来,躬身回禀道:“陛下,在往南去的路上发现了郡主的踪迹,是否立刻安排车驾前去?”
“不必。”崔恕淡淡说道,“知会何卓和齐牧,把所有人手都撤回来,不必再追了。”
她不愿意被他绑着,就让她去吧,她已经放过了自己,他也该放过自己了。
他与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这日起,崔恕再未追查过糜芜的下落,就连拾翠,也都放归家中,宗正寺筹备了一半的大婚之事突然搁置,昌乐郡主府虽然没了主人,下人们在汤升的授意下依旧像从前一样每天打扫整理,樱桃成熟时,汤升特地命人摘了一篮送到御前,只是一直到第二天,那篮樱桃依旧安安静静地摆在案上,一个也不曾动过,汤升便知道崔恕这回是真的不愿意再提起糜芜了,之后便再没让郡主府送东西过来。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快到端午节时,张离找到汤升,道:“汤总管,我打听到昌乐郡主如今在扬州,要不要禀告陛下?”
汤升自己也吃不准,便让张离先不说,末后拣了空子略略向崔恕提了一句,崔恕原本正在批奏折,听了话时手中朱笔悬了许久,朱砂一点点滴在折子上,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白纸,似要透过纸张看到那人似的,汤升见此情形,终究还是咂摸出了点意思,回头便要张离时不时向崔恕报些糜芜的消息,她乘船去了瓜洲,她又改道去了石头,不知不觉间,糜芜竟是把江南数郡逍逍遥遥地走了一个遍。
起初的时日,崔恕时常梦见与她一同坐着船,顺着江南的春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等醒来时,想起前事,却只剩下惆怅。她倒是轻松了,可他想要抽身,却如此之难。
到了后面,梦渐渐少了,即便梦见,她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到了冬至日除服的时候,崔恕恍然想到,已经快两个月不曾梦见过她了。
他大约,是真的放手了。
但愿,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
春日展眼即到,垂柳抽出新芽的时候,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辆油壁车突然停住,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提着裙裾跳下来,攀着道边垂柳的嫩枝折下几条,又采了一捧野花,这才跳上车来,将花草都放在座上,笑着向身边的老人说道:“阿爹,我给你编一个花篮子玩吧。”
正是糜芜。
糜老爹这一年里过得舒心,气色比当初在芦里村时好了许多,此时笑着答道:“这是你们小姑娘的玩意儿,阿爹胡子都白了,怎么好弄那个?”
糜芜拿了柳枝,纤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着,很快编出了花篮的轮廓,又把各色野花一朵朵安插进去,笑道:“走得太急也没备办礼物,干脆多编几个,给祖母做见面礼好了。”
糜老爹还道她是当真要如此,连忙说道:“进了城现备办也来得及,可不能拿这个送你祖母。”
糜芜抿嘴一笑,道:“我逗你呢,怎么会?”
眨眼间一个花篮便已编好,糜芜左右端详着,又道:“阿爹,你说我要不要去见太太?”
当初离京去江南,原也知道瞒不过崔恕,不过是赌他见了遗诏肯放手,所以糜芜并不曾向江家隐瞒自己的行踪,前几日突然收到顾梦初的信,竟然说苏明苑很可能是惠妃的女儿,要她回京商议,糜芜吃了一惊,即刻收拾了,当日便带着糜老爹往京城赶。
只是,离京城越近,越是觉得忐忑,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崔恕。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虽然从不曾收到过他的只言片字,然而崔恕做的事,依旧一件件传进她耳中。
去岁江北蝗灾,米贵如珠,除正常赈灾之外,崔恕下令用转粜之法,到富庶地方平价买粮,再到江北低于市价卖出,来回几次转粜,一两银子能当五六两银子用。又下诏凡往江北运粮贩卖,或临近州县收容江北百姓做活的,均可凭灾民的花押抵扣赋税。诏令一出,顿时人人踊跃,米价很快就降了不少。除此之外,崔恕还派出数名按察使到江北暗访赈灾之事,当场查处了几名贪墨的官员,镇住了江北官场,是以去岁的蝗灾,最后成了历年以来各样天灾中损失最小的一次。
另一件事,却是近来从京城开始,从严查处各行院勾栏逼良为娼的情形,一旦查实花娘若是出身良家,不愿为娼的,可脱去贱籍,或放归本家,或自立女户,当初经手贩卖的人,也都一一追责。有消息说,若是京城查完一边,其他州县也要跟着查起来。
前事自然是当初他们在古柳林庄说起过的,如何设置赈灾的长法,让百姓拿到最多的实惠,后一件事,自然是受了窈娘身世的触动。
也许是听得多了,这些日子里,糜芜时时梦见崔恕,有时候是从前在一处的情形,有时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梦中有时亲亲热热,有时争执不休,此时看着草色淡淡的官道,糜芜竟有些近乡情怯,这次回来,只怕难免要相见,不知见面之时,会是什么情形?
只是,见了又能如何?听说不日就要选秀,就连江南的仕宦人家,也都报送了族中的适龄女子应选,京中的勋贵们更是踊跃,几乎所有符合条件的都报了名字,想来也是,后宫至今空无一人,崔恕又是那样的人品身份,不知会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各家如此关切,也是情理中事。
正想的出神,车子突然停住了,糜芜打起车帘向外探看,就见道边的亭中,一人背对着她负手站着,虽然多日未见,糜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崔恕。
心跳突然停住了,糜芜怔怔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恕慢慢地转过身来,眸光沉沉地看着她,道:“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写的真好,这就是我一直想写的感情模式!!!
孝期一年是私设,免得时间太久了,不要较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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