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房中, 糜芜低眉垂目, 听顾梦初一点点回忆着十六年前的情形。
当时顾梦初满心盼着能生出一个男婴, 解决自己的困境, 一听说生的是个女儿,疲惫失望之下, 顿时昏晕过去, 究竟连女儿长得什么模样也没有见到。
彼时产房中只有王嬷嬷和早就买通好了的产婆,王嬷嬷便做主留下产婆照顾她, 自己匆忙将江绍抱过来放在顾梦初身边,又将刚生下的女婴藏在篮子里带出侯府, 送到城外的农户养活,这一送出去就是一个多月, 顾梦初坐完月子,身体慢慢恢复, 后面想起那个女婴,终究是舍不得,打听到老家有族人办丧事,于是便假托那个女婴是族人留下的孤女,接回侯府,养在膝下。
那个女婴, 自然就是苏明苑了。
顾梦初叹口气,又道:“我接回明苑后,发现她右肩有一大块伤疤,连忙打发王嬷嬷去问那家农户怎么回事, 后面说是夜里点灯时不小心烫到的,我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大哭了一场,又托贤太妃从宫里弄了祛疤的药膏涂抹,后面那伤疤渐渐小了,最后留下了一片不太明显的凸起。”
顾梦初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沉沉想着心事,皱紧了眉头。
糜芜明白了她的猜疑。惠妃的私生女儿右肩上有红斑,苏明苑右肩上同样的位置恰好有一块烫伤,有没有可能苏明苑就是那个私生女儿,那块烫伤是为了掩饰原本的红斑?
许久,顾梦初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郡主生性聪慧,我能想到的,郡主肯定也想到了。不错,当日在宫中听闻惠妃的女儿右肩有红斑时,我当时就想到了明苑肩上那块伤疤,只是不敢说……出宫以后我翻来覆去地回想那个收生婆的话,兴许是心里有了猜疑,再回忆起当年的情形,越来越觉得蹊跷,太巧了,真的是太巧了。”
糜芜安慰她道:“世上原本也有巧合。”
“是,”顾梦初道,“所以前些日子明苑与绍儿成亲,我特意搬回家中去住了几天,日日盯着明苑留心细看,越看越觉得心惊,明苑她,容貌其实并不像我,反而,反而那股子娇娇怯怯的神态里头,很有些像惠妃的模样……”
去年冬天时,苏明苑受罚期满,被牧养监发回江家,经过在宫中这一年多的磋磨,苏明苑总算知道了慎重行事,整个人都像惊弓之鸟一般,说话做事再不敢随心所欲,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比天高的贵家小姐了。
江绍原本就准备娶她向江家补偿,此时见她这副模样,越发心里不忍,于是国孝期满之后立刻便成了亲,夫妻两个虽然没什么深情厚谊,但一个有意包容,另一个学会了收敛性子,所以相处下来也算和睦。
顾梦初就是在那时候搬回去小住的,细细观察了几天,越看越觉得泄气,苏明苑从模样到脾气全都不像她,当初只顾着疼惜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心里有了忧虑,只消一眼就看得真真的,她思来想去再没了办法,最后才下定决心,给糜芜捎信说了自己的疑虑。
糜芜思忖着问道:“孩子是王嬷嬷送出去的,她记不记得那孩子有什么特征?”
“她只是送走的当天匆匆忙忙看了一眼,那会子担着莫大的风险,满心都是紧张害怕,根本没心思细看。”顾梦初苦笑着,泪光闪闪,“我这辈子就只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事,不该动了邪念换孩子,更不该想要杀丁香灭口……老天给我报应我也都认了,可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如果明苑是惠妃的女儿,我那可怜的孩子,又在哪里?”
“太太有问过当初□□的农户吗?”糜芜问道。
“前阵子打发人去乡下找过,没找到人,”顾梦初黯然说道,“说是十几年前就合家搬走了,又问了附近的邻居,谁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糜芜心中一动,乡下人靠着几亩地过活,不比城里人经常走动,若不是发生了大事,极少有搬迁到异乡的,那家人在那之后随即搬走,是不是其中另有蹊跷?她忙道:“太太记不记得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或许我们还能再找找。”
“男的姓胡,都叫他胡胜哥,他家里的姓黄,说是还有两个儿子。”顾梦初含着眼泪说道,“如今家里头落魄了,我又是个没能耐的,就算想找也没处去找,能不能求郡主帮忙问问?”
“我也有事想问太太,”糜芜道,“当初在细竹胡同的时候,是谁在惠妃跟前伺候?”
“是她当初在尼姑庵时一个交好的姑子,年纪比她大几岁,法号叫做空如,本家姓名叫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顾梦初回忆着说道,“我只在细竹胡同见过她一次,后面惠妃进宫时并没有带她,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原来如此。但愿崔恕那里有发现什么线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糜芜看看时候不早,便告辞离去,走到门口时,顾梦初叫住了她,却又老半天不说话,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糜芜便问道:“太太还有什么事?”
顾梦初垂头想了半晌,最后一横心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有没有用,不过我换孩子的事情,惠妃知道。”
糜芜一怔。
“明苑五个月大的时候,我发现了惠妃跟老侯爷的私情,气头上去细竹胡同闹过一场,也就是那次,才头一回见到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她是为了钱跟的老侯爷,可她对我的事却一清二楚。”顾梦初苍白着脸说道,“她告诉了我她的身世,说顾家欠她娘一条性命,还说她要向顾家、向我讨回这个公道,我根本不信,跟她大吵了一架,又拽着她要去族里评理,结果她突然说,她知道绍儿是我换回来的孩子。”
又是惠妃。这个女人知道的太多,身上的秘密也太多,真是扑朔迷离到无处下手。糜芜沉吟着问道:“后面怎么样了?”
“我吓坏了,再也不敢跟她闹,灰溜溜地走了。”顾梦初苦笑着说道,“后面我只能忍气吞声,对他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面她突然进宫得宠,我还高兴了好些天,庆幸终于能摆脱她了,谁知道没多久她就从宫里捎信,逼得我父母双双……自尽,跟着又逼老侯爷……”
逼死顾英和与苏容,自然是为了报仇,逼江嘉木自尽,应该是为了守住秘密,免得被皇帝知道。但是为什么,惠妃这样狠辣的手段,竟然没有逼顾梦初去死?糜芜有些疑惑,问道:“惠妃没有让太太做什么吗?”
“没有。”顾梦初流着泪摇头,“我知道后也曾进宫去求她,甚至给她下跪磕头求她放过,可她却说,要么死老侯爷一个,要么就等真相败露连我的孩子一起死,我实在没有办法……”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糜芜脑中却灵光一闪,脱口说道:“假如苏明苑是惠妃的女儿,那么惠妃放过太太,就说得过去了。”
顾梦初啊了一声,瞠目结舌,许久才捂了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回城的路上,糜芜靠在车壁上,细细想着今天得知的一切,慢慢理顺了线索。
顾梦初当年并不知道惠妃的存在,惠妃却对她的情状知道的一清二楚,也许惠妃早就在江家安插了耳目盯着她,也许是江嘉木无意中透露的,总之到最后,惠妃知道了顾梦初偷龙转凤的事。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的私生女一个更好的出身,惠妃把那个被顾梦初暂时送到乡下的女儿换成了自己的私生女,为了掩饰私生女右肩上的红斑,又制造了一个烫伤伤疤。
后面惠妃盛宠,逼得顾家夫妇和江嘉木自尽身亡,唯有顾梦初却被放过,因为惠妃要她替自己养女儿,苏明苑。
如此一来,就说的通了。
糜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众生皆苦,只不过各有各的苦法,这件事从头到尾,她竟说不出谁错得更多。
只是,娘亲在这一条锁链上,除了是不幸被选中的男婴母亲,究竟还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己是谁,为什么会被娘亲带到芦里村,在那里隐姓埋名生活了那么多年?
车子驶进郡主府中,糜芜刚下车,门内迎出一人,笑着说道:“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也不给我捎个信?”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啦,我是勤劳的小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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