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到时, 梓宫送入陵寝, 附葬的静淑皇后灵柩也安置在侧旁, 谢庭跪读哀册, 崔恕率领文武百官和宗室、命妇在灵前行跪拜之礼,痛哭举哀。
糜芜跪在距离崔恕极近的地方, 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背影, 心神不宁。
之前在林中时,她想要追上他, 然而他走得极快,等她一路追到落脚的地方时, 送葬的队伍也跟来了,大庭广众之下, 她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委实有些暧昧, 而崔恕的反应,也像是误会了,纵然她问心无愧,然而不跟他说清楚,心里还是不能够踏实。
哀声过后,陵寝关闭, 糜芜夹在人群中行完虞祭之礼,待起身之后,才发现崔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糜芜正待寻找,张离走过来说道:“陛下已先行回宫, 命末将护送郡主回府。”
糜芜心事重重地上了车。他赶着回宫,固然是为了处理郭元君,然而除此以外呢?
未初时分,永巷尽头的院门悄悄打开,一个太监闪身进来,一路小跑来到房中,向正在对镜梳妆的郭元君说道:“成了。”
郭元君慢慢在红唇上点了口脂,傲然起身,道:“去请太子!”
她再次对镜端详了自己的妆容,整理好衣服,迈步向门外走去。长长的巷子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两侧的高墙之间回荡着。
不对!若是诸事已定,怎么会如此安静?
心头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郭元君下意识地停住了步子。
就在此时,巷口处忽然传来崔祁煦的高声喊叫:“母亲,母亲!”
“煦儿?”
郭元君答应着快走几步,当先看见崔祁煦扎煞着两只手站在巷口,一看见她就大叫起来:“母亲,母亲救我!”
他身后一人慢慢回过身来,玄衣玉冠,面沉如水,是崔恕。
郭元君猛地停住脚步,颊上的血色顿时消失了。
这最后一搏,终究还是败了。
也是,如今今非昔比,依旧效忠于崔祁煦和她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她被困在永巷里出不得门,身边到处都是崔恕的耳目,为了联络旧部,为了布置这次刺杀,她用尽所有的棋子,也彻底把自己牵连进去了,这次一败,她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样轻松脱身。
心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郭元君却只是站定了,看着崔恕说道:“又被你逃过了,你还真是好运气。”
“证据确凿,这一次,你逃不掉。”崔恕淡淡说道。
“老天不肯帮我,我无话可说。”郭元君冷冷说道,“你想如何处置我?”
“谋逆弑君,诛族之罪。”崔恕平静地说道。
郭元君轻蔑地一笑,道:“郭家人都被你诛得差不多了,除了我,你还能诛谁?”
她看了崔祁煦一眼,目光跟着转回到崔恕身上,道:“若你敢罔顾人伦,残杀手足,必将受尽千夫所指,帝位难保,我谅你也不敢!”
崔恕神色平静,道:“朕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郭元君心中一紧,却在此时,又听崔恕说道:“不过父皇驾崩之时,朕曾答应过他,无论如何都会留七弟一条性命。”
郭元君放下心来,崔道昀一向心软,从前她总有些瞧不上,此时看来,倒并非一无是处。她冷冷问道:“鸩酒,还是白绫?我贵为皇后,不受刀斧之刑。”
崔恕没有说话,汤升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郭元君垂目一看,瓷壶瓷杯,看来,是鸩酒。
她伸手拿过,崔祁煦却扑通一声向崔恕跪下了,哭喊着说道:“陛下,求求你饶过母亲这次吧!我保证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崔恕侧身避开,不肯受他的礼,郭元君厉声喝道:“煦儿起来!你是男人,你是储君,休要骨头那么软!”
她斟满一杯,一饮而尽,跟着摔了酒杯,快步向屋里走去,崔祁煦哭倒在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道:“母亲,你走了,我怎么办……”
元和三年三月初八,废后郭元君联络潜藏的郭氏余党,于鼎山设伏,意图弑君,阴谋被早有准备的皇帝迅速平定,郭元君赐死,崔祁煦圈禁,所有参与谋逆之人诛族,自此之后,郭氏一族的势力被彻底拔除。
糜芜接到贾桂送来的邸报时,已经是第三天。她匆匆看过,问道:“陛下没有别的话给我吗?”
贾桂道:“小人只奉命送邸报过来,并不曾听说有别的话。”
糜芜放下邸报,起身吩咐道:“备车,进宫!”
她直觉情形不对。之前他急切地想要得到她的答案,几乎没有一天不遣人来问的,但是从帝陵回来以后,他既不曾再问过,更不曾召见过她,她要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到翠华门时,汤升迎出来,道:“陛下正与谢太傅议事,请郡主稍等片刻。”
糜芜跟着他一路来到福宁宫,在小书房坐下时,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由得问道:“汤总管,是有人在吃药吗?”
汤升笑道:“此处乃是陛下的寝宫,怎么会有人敢在这里吃药?”
的确没有别人敢在这里吃药,除非是他。难道他病了?糜芜忙问道:“那么,是陛下在吃药?”
汤升很快答道:“没有。”
他答的太快,反而让人疑心,糜芜抬了眉,看着汤升似笑非笑地说道:“真的?”
汤升道:“我怎么敢欺瞒郡主?”
他示意小内监给糜芜奉茶,跟着含笑问道:“江南与京中气候不同,郡主在那边住的可还习惯?”
糜芜且不吃茶,只在屋里随意走动,留神寻着汤药的气味,答道:“那边比京中潮湿,起初有些不适应,后面渐渐习惯了,也觉得很好。”
汤升道:“郡主在那边时,陛下曾有旨意发给江南道节度使,要各处官员沿途照应,但不得惊扰郡主。”
糜芜怔了一下。她一个单身女子带着糜老爹出行,又不曾带着郡主的仪仗卫队,原本处处小心警惕,可一路走过来,从不曾碰到过任何刁难骚扰——竟是他事先打过招呼。
原来他一边放手,一边却还是在维护着她。
一颗心瞬间柔软到了极点,恰在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响,糜芜还没回过身来,唇边先已浮起了笑容,柔声道:“陛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恕慢慢走进门来,摆了摆手。
下人们鱼贯而出,崔恕沉沉地看着糜芜,低声道:“来了。”
“来了。”糜芜笑盈盈地看他,问道,“这几天很忙吗?一直没有消息。”
“糜芜,”崔恕慢慢走近了,叹了口气,“我累了。”
心沉下去,笑容却越发明媚,糜芜仰起脸看着他,轻声道:“我不明白。”
“那日我都看见了。”崔恕越过她,走去椅上坐下,道,“你和谢临……”
“他要辞官离京,我与他告别,仅此而已。”糜芜道。
崔恕移开目光,道:“我知道,谢临向我解释过。”
糜芜轻声问道:“陛下不信我?”
崔恕沉声道:“不,我不相信我自己。”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我高估了自己。我还是会嫉妒,会不安,会患得患失。糜芜,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不想要的,我试过很多次,我还是做不到。我累了,我决定放过自己。”
他涩涩一笑,道:“我们两个,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糜芜看着他,他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她只是不肯相信。
怎么会?从来都是他在坚持,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他先断了念头。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不要她了!
糜芜慢慢走到近前,低下身子微微眯了眼睛看着他,道:“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
她离得这么近,幽细的体香萦绕着他,只要一伸手,他就能触到,然而崔恕还是转开脸,道:“你的心思,太难猜测。你身边那么多人,我也从来都不是必不可少的那个。”
他叹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细想起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要你,你对我,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糜芜,如果不是我一直不肯放手,我们早就已经散了吧?”
糜芜扳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道:“那是你以为的。”
“这是我看到的。”崔恕看着她,轻声道,“我放手了,你自由了。”
后面他似乎又说了什么话,然而糜芜总没听进去,脑中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他竟然不要了?
她在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什么回的郡主府,一夜翻来覆去不曾合眼,天色还没放亮的时候,她忽地坐起身来,掀开了锦被。
也许他说的没错,也许过去都是他一直在坚持,也许都是因为他不肯放手,他们才能走到眼下的地步,可他已经把她拖下了水,她已经放不下他,她还没有说结束,他怎么能放手?
不,既然她还没有退,就决不容许他退!
糜芜嫣然一笑,扬声叫道:“拾翠,服侍我更衣,我要进宫!”
卯正之时,崔恕高坐在垂拱殿上,正听着臣子奏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听那声音的远近,却像是殿外的金鼓。
那金鼓设在殿外,按律有紧急事宜才可敲响,殿中人都是一怔,是什么人敢擅自击鼓?
跟着就见侍卫快步走进来,奏禀道:“陛下,昌乐郡主奉先皇遗诏,击鼓面圣!”
崔恕遥遥看向殿外,眸中晦暗不明,许久才道:“宣。”
不多时,就见糜芜身穿郡主服色,步履轻盈地走进殿中,目光触到他时,扬眉一笑。
一时之间,周遭肃穆的场景突然明媚到了极点,崔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看向她手中捧着的明黄色卷轴。
这一次她拿的,又是什么遗诏?
看着看着,她走近了,在金阶之下站定,高高举起手中诏书,朗声道:“江氏糜芜奉先皇遗诏,要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一共有两道遗诏,你们还记得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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