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带起的沙尘和碎草飞扬。
一群年轻的契丹男人骑马奔腾而来, 到了屈列的戎帐前, 才险险刹住。他们欢笑着跳下马来,屈列像个男人一般,同他们拥抱。他们受宠若惊, 用吉贞听不懂的语言讨好屈列,恭维她的美貌和威严。
屈列指了指吉贞,他们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上前向吉贞欠身,作势要拉起她的手。吉贞笑着摇一摇头, 走到屈列身侧。
“这些都是我们遥辇部最英勇矫健的男儿, 公主有看得上的吗?”屈列道。
吉贞比屈列想象中要挑剔,她对这些或胖或瘦的男人们吝于多看一眼,“屈列是八部的夷离堇,不只是遥辇部的首领,”吉贞道,“八部的英雄,应不至于这样羸弱吧?”
屈列不满地看她一眼, “公主, 你的口气很大。”
奴隶将骏马牵来,吉贞抚摸着顺滑的马鬃, 她回首对屈列道:“萧氏的疆土, 从最西边绵延起伏的群山,到最东边海的尽头,从我出生时, 天下都在我的脚下。我曾经的驸马,是雄踞一方的藩王。夷离堇你的男奴们,可曾踏出过你的戎帐十丈之外?”
吉贞的傲慢,令屈列颇为不快。她挖苦吉贞道:“你的皇帝弟弟,缩在岭南,连地都不敢下呢。”
“即便如此。”吉贞上马,与屈列并肩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徜徉,黄金般的阳光洒在她的鬓发和罗衫上,她含笑挽起辔头,“那些男人,都配不上我。”
屈列放声大笑,“好。你是尊贵的公主,我把所有的契丹男人一起送给你挑选。我不信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一场夏季的暴雨过后,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忽然在草原上蔓延开来,泥土散发着雨后的芬芳,除去已经灭族的大贺氏和势微的郁羽氏,其余六部全都率部众赶来参加盛会。遥辇氏的领地上陡然热闹起来,互相走动叙旧的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也有,毡帐在草原上星罗棋布,一望无垠。
包忽里牵马,吉贞骑在马上,两人在坡上遥望到天际。
“八部落的人多年没有这样齐聚一堂了吧?”吉贞道。
包忽里点头,笑嘻嘻地,“要是这会来个山崩地裂,尽数完蛋。“
“殿下你看,”包忽里说的汉话,并不担心落人口实,“每个部落都有上千乃至上万的人马,首领们争强好胜,带来的都是部落里最精壮的男人。有几个部落的营地离遥辇氏特别远——屈列又是个女人,在契丹,不服她的人很多。屈列大概是想借殿下的名义,在此次盛会上,好好威慑威慑各个部落。”
“怪不得屈列最近身边的侍卫也多了。”
“要杀屈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遥辇氏统领契丹快三十年了,屈列死了,没有哪个部落能服众,就算阿郎,一时半会也不敢动屈列。”
吉贞笑了一下,“你们阿郎,从被罢了屯田开始,就盯上了契丹这片沃土,眼馋两年了吧?”
包忽里惊讶地看一眼吉贞。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说的又的确是实情,他心里没底,不敢乱接话,只搪塞道:“没有吧……”
“我当年在范阳的时候,巴雅敢唱一句窟哥都要挨骂的,现在怎么人人把窟哥挂在嘴上?”吉贞调转马头,缓辔徐行,滑落的长帔如霞光般拂过草尖,“借死人兴风作浪,这种伎俩,你以为我见得少吗?”
包忽里听着吉贞的语气不对劲,他下意识地要替温泌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追上两步,抬起头急道:“殿下,当初你做主罢屯田时,阿郎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生气。”他重重地强调,“他被你气疯了,否则也不会……”
他还没说完,吉贞已经扬长而去。
因这数年难遇的盛会,草原上前所未有的欢腾起来,屈列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穿着缀有精致刺绣的长袍,眉骨与下颌抹了温热的牛血,极其庄严地主持了祭天的仪式。吉贞与她形影不离,吸引了许多或好奇,或觊觎的目光。
“夷离堇。”奚部的新任首领走上来,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吉贞,“这就是要嫁给可度的公主?“见夷离堇点头,他立即大声表达了对此次盛会的不满,“可度死了,她应该嫁给我。”冲吉贞咧嘴一笑,他说:“可度的鞭子我还替他留着呢,等你到了我的毡帐……”
屈列抬手就给了他一鞭,“滚吧,你也配吗?这是皇帝的姐姐,中原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你毡帐里的女奴。”
屈列的出尔反尔令奚部首领大为不快,他走回人群中,迎来一阵起哄和奚落的声音,他的脸越发涨红了。
屈列没有搭理他,她有比奚部更需要笼络的部族首领。被女奴与侍卫簇拥着,她在王帐之前落座,左右手依次排开,是各部的首领及其亲信们。色彩各异的旌旗一直插到极远处的祭坛一周,仿佛一艘即将扬帆起航的巨舶,在沸腾的声浪中晃动。
“公主知道这些位置是给谁的吗?”屈列指着下首零星的空位。
吉贞摇头。
屈列得意地笑起来,“马上你就知道了。”越过起舞的人群,她看见了远处的人影,笑着站起身来,“他们来了。”
各部首领见屈列起身,以为是尊贵的客人,却见来人穿着显眼的汉人官袍,在这种盛会上,不啻为一种挑衅。
被灼灼的目光盯着,崔屹捏了把汗,强作镇定,上前对屈列施礼道:“夷离堇,恕在下来迟了。”
“不算迟。”屈列对崔屹的紧张暗自发笑,“还有比你更迟的。”
崔屹心不在焉,受邀来这种盛会,并非他的本意,但此危急存亡的关头,不由得他不为河北百姓奔波。不想在此久待,他一边落座,便问起来:“陛下下诏,命夷离堇征讨反贼,夷离堇为何迟迟不动?”
屈列“哦”一声,把一块羊羓丢进嘴里,“你说的哪个陛下?岭南那个,还是范阳那个?”
崔屹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紧紧闭上嘴。
屈列又道:“你们公主在这里,吃不惯,睡不惯,眼见着瘦了,也黑了,你们陛下要供养她的衣食器具,什么时候才送来?”
崔屹忍气道:“夷离堇的单子我已经转呈岭南了,路途艰险,没有那么快。”
正说着,屈列笑起来,崔屹以为她是嘲讽自己,待要作色,却听耳际一个揶揄的声音道:“你们殿下都瘦了,也黑了,你没听见吗?”
崔屹皱眉看着温泌,不知是该叫他“乱臣贼子”,还是要叫他“武威郡王”。双方立场相左,屈列偏偏要把他们凑一起,崔屹心知此宴不是好宴,默然坐在了不显眼的角落。
“怎么,”屈列笑看着温泌落座,“郡王要供奉公主的衣食吗?”
温泌没有看那又瘦又黑的可怜公主,只嗤道:“是供她,还是供你?”
屈列越和他打交道,越觉得这人说话不痛快,不真诚,令她很讨厌。她哼一声,“供她,供我,有什么区别?”
“有,”温泌灿然笑道,“供你,可以,供她,不行。”
“男人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屈列笑睨身侧的吉贞,“公主,我说的对不对?”
吉贞道:“夷离堇是在说谁?”
屈列叹道:“所有的男人。”她一眼瞧见温泌身边还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正冷淡而茫然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始终不曾对自己见礼,屈列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温泌道:“你这个侍从,很不懂礼数。”
“什么侍从?”温泌道,“这是我的妻子。”
屈列哑然,从巴雅细眉细眼的五官,看到一马平川的前胸。男士的窄袖圆领袍,穿在她身上竟然丝毫不违和,屈列碍着温泌的面子,忍着笑道:“原来是郡王妃,我失礼了。”
“她也是契丹人,夷离堇不必客气。”温泌看巴雅一眼,眼神十分温和。
屈列咦一声,“是哪家的女儿?”
悠长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屈列没有听见巴雅的回答,也不甚在意,在座的武士们要在夷离堇面前露一手,骑上马箭一般飞驰而去,他们黑压压的一片,跑得太快,太猛,惊散了深草中的小兽,箭雨过后,骑士们争先恐后,拎着猎物奔回了屈列面前。
屈列却拒绝了他们的献礼,她没有忘记盛会的目的,“我要为公主,挑选整个契丹最英勇矫健的男人。你们的猎物,应该献给公主。”
众人一呼啦涌到了吉贞面前,面对喜怒无常、下手不留情的屈列,他们敬畏居多,但面对尊贵美丽的中原公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爱慕。他们把血淋淋的猎物堆得如山一般高,依次走到吉贞面前,用契丹话歌颂吉贞如何的高贵,如何的美貌,吉贞听也听不懂,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对牛弹琴。”温泌忽道。
人们也终于发觉了公主的迟钝。语言有障碍,他们索性住了嘴,面带微笑,俯身在吉贞那红云般的裙角亲吻。有大胆的,甚而想拉起吉贞的手,可惜公主十分矜持,雪白的双手藏在袖中,只对他们微笑致意。
“普贤奴啊普贤奴,”温泌望着天边的流云冷笑,“你的姑母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哪有半点把你放在心上?”
“公主。”屈列见一波波的矫健男儿走上来,吉贞却只是摇头,她顿生不悦,“整个契丹的勇士都在这里了,难道你一个都看不上?”
吉贞总算耳目清净,她轻抚着绫裙上的褶皱,嫣然笑道:“听闻契丹八部众的第一位首领大贺窟哥,他的弓箭可以追上天上的太阳,他的马鞭可以击退东海的巨浪。可我今天并没有看到能够媲美窟哥的勇士。我堂堂的公主,只有八部众的首领可堪匹配,可惜夷离堇你是女人。”
屈列将脚下的男奴踢开,脸上的笑容褪去,她冷冷地看着吉贞,“公主,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难看,我回去要抽你的鞭子。”
吉贞的笑声悠长而清越,在安静倾听的众人耳际盘旋,“雁哥,你的祖父屈列背叛了窟哥,灭了大贺氏,大概你也是有射日之能的,否则凭什么继承屈列的基业,统领八部众呢?窟哥已经死而复生,天上的云是他的眼睛,山间的风是他的耳朵,他此刻就在看着你,听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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