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沃野弥望(十四)

小说:巧逞窈窕(二) 作者:绣猫
    吉贞看着温泌怀抱皇帝, 自殿外而来。

    这是冬日里难得晴朗的一天, 吉贞隐隐觉得祭天时那煊赫的日光还附着在他身上似的,照得他的鬓发,眉梢, 还有绛纱的袍衫上都闪耀着灿灿的金光。

    被金光刺痛了眼,她低下头,用绫帕轻拂炉上镂刻的花鸟纹样。

    皇帝被冻红了脸,兀自兴奋地喊叫。乳母们用一个橙红的橘子将他从温泌怀里哄了下来,拥入暖阁去了。一时殿里静谧无声, 三三两两的宫婢来到殿外, 听闻武威郡王也在,都四散而去,吉贞望着外头倏忽而逝的裙角衫带,摇头道:“郡王总不肯承认自己跋扈,这宫里大多是京都旧人,先帝的滕御,你这样肆意来去, 叫她们如何自处?”

    时人口中的先帝, 便是萧侗,他的宫人俱是年轻娇嫩的少女, 温泌整日在宫里行走,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节。他不甚在意道:“一群庸脂俗粉,她们就算想要,我也懒得碰一下, 谈什么如何自处?”

    吉贞被他气的脸红,半晌才憋出一句嗤笑,“你好大的脸。”

    温泌一笑,走来坐在吉贞一侧,隔着案几他倾过身来,摸了摸铜炉,恰将吉贞的手覆在掌心。铜炉本就滚烫了,他的掌心却比炉壁更热,吉贞撇了一下,他也顺势撒开手,望着外头阴霾渐渐聚集的天,说道:“人是奇怪的,有时候觉得天下间人,美丑妍媸,也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又觉得,非得那一个人才行,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我近来越来越觉得,非得那个人不可了。”

    吉贞道:“或许是因为郡王这几年无往而不利,自以为天下皆在你手中,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了。”

    温泌反问:“不是吗?”语毕,见吉贞一双明眸看来,几分讥讽,几分愠怒,温泌知道又惹了她不快,微微一笑,没有再大放厥词。

    外面一阵惊呼,皇帝穿着红袄,像一团火球,又奔出殿外。原来是下了雪,朔风卷着雪片拍打在飞檐翘角上。宫婢往铜鼎又加了炭火,烧得室内暖意融融,温泌坐着不免有些燥热了,起身走时,对吉贞道:“韩约被俘,军中群龙无首,我明天要去一趟雁门。”

    吉贞颔首,“慢走。”

    温泌往政事堂走去,见宫道上杨寂正在冒雪前行,将他叫住。杨寂一看温泌来的方向,便明白了,“你又去公主那了?”

    温泌一肚子的气,张嘴便道:“怎么,这宫里也有你的老婆,生怕被我看一眼?”

    这是哪跟哪啊?杨寂平白遭骂,悻悻赔笑。对温泌和清原夹缠不清的事,他虽然反感,却也无计可施,最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温泌要去雁门,他是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请殿下一起去雁门呢?”杨寂道。

    温泌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事?”

    “是。”杨寂紧了紧衣襟,在墙角和温泌站定,道:“晁延寿和戴度都曾受殿下恩德,戴庭望又在殿下身边做过几年侍卫,请公主去劝降,兴许大有助益。”

    温泌笑看着他,摇头道:“千军万马不能胜,要一个女流之辈去劝降。若是降了,你我颜面丧尽,若是不降,岂不白费功夫?”

    杨寂道:“左右也不过一来一回两天车程,累不着公主的。”

    温泌想要劝他省省功夫,但又懒得再废唇舌,只对杨寂摆摆手,“你自己去请吧。”

    杨寂来到吉贞面前,陈明来意。他对吉贞素有成见,但脸上整日笑面迎人,吉贞对他也算客气,闻言笑道:“如今戴庭望不是我的侍卫,早不听令于我了,我三言两句,怎么劝得他将灵武拱手让出?打仗并非儿戏,杨司马,你注定要失望了。”

    杨寂笑道:“殿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灵武,于西北百姓而言,又是陛下的功德了。”

    翌日,温泌换做戎装,率十余名精卫,自晋阳城北而出,往忻州而来。雪天路滑,吉贞摒弃了车辇,亦着男装随行。

    日落时抵达雁门。忻州多山,群岭峻峭,关口两道巨石门拔地而起,穿云过雁,皑皑积雪覆盖在城垛上。自城头俯视,方圆百里,是无尽的萧索。只有在此时,温泌对来年沙场上的激烈厮杀没有那么多热情,他对杨寂道:“崔屹那里,先不要去招惹他。这个人,要因势利导,不能强逼,反倒要把他的气节逼出来了。”

    杨寂十分宽慰,笑道:“你最近越发能沉得住气了,若是对着公主,也能……”

    “你是和尚,我又不是。”温泌丢给他一句,便径自下了城头,往关内靖边寺走去。

    这靖边寺濒临塞外,长年累月的没有香火,冬日里更显得清寂枯冷。侍卫从附近搜寻了些粗炭,在殿上围炉温酒。一名和尚在殿外哧啦哧啦地扫雪。温泌同众人吃了几盏酒,胸口热腾腾的,大步走来寮房,见吉贞手捧热茶,拥被而坐,发间雪融化成水滴,打湿了垂在颊边的缕缕青丝。

    “哟。”突然卷来的冷风灌进脖子里,桃符忙不迭退开一步,抱着手里正在烘烤的衣裳。

    “越坐越冷,起来吧。”温泌不由分说扯开吉贞的被子,见薄绫的单衣裹着她袅娜的身躯,颈口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他一愣神,吉贞先怒了,扬手将茶盅丢到他身上,冷声道:“郡王!”

    温泌笑道:“是我错了。”却将被子远远丢开,解开身上貂裘,将吉贞裹得密不透风,扯着她下榻往外就走。吉贞挣又挣不开,一张嘴冷风就要灌进嘴里,正叫苦不迭,被温泌抱到马上,他从她背后揽住马缰,附耳笑道:“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在宫里,哪一年能看到这样的奇景?”

    暖意从背后传来将她包围,吉贞的脸没有那么僵冷了,她不怒反笑,“是呢,看到这样的景致,我即便冻死,也能死而无憾了。”

    “我的裘衣在你身上,要冻死也是我先,怎么会轮到你?”温泌的笑颜擦过吉贞的脸,他收紧缰绳,轻叱一声,骏马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雪原。

    暮霭沉沉,雪后乍晴,天边疑似沁起一道残余的红霞,照得雪色异彩纷呈,马跑累了,踩在雪窝中缓缓而行,吉贞回头望去,漫无边际白茫茫的天地间,唯有两行马蹄印由近及远。苍凉悲怆的羌笛声拉扯着颤动的心弦,人的魂灵也被风卷着渺无影踪了,只余此身,沉浸在渐至浓郁的夜色中。

    远远有人拎着灯笼找来了,温泌先回过神来,认出是桃符和两名侍卫,他挥了挥手,桃符见马上两人相依相偎,也不知是喜是忧,未敢靠近,只转过身默默在前领路。

    夜色之中,那马只跟着灯笼的光前行,温泌松开缰绳,手从裘衣的缝隙穿进去,冰冷地贴在吉贞的腰侧。吉贞浑身一个激灵,试图把他的手推开,温泌却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身。“真冷啊。”他感叹道。

    吉贞惘然看着前方踽踽而行的光晕,夫妻不是夫妻,情人又似仇敌,这算什么呢?

    “明天戴度会押韩约到关口,到时候你别露面了。”温泌道。

    “我不出力,回去怎么跟杨司马交差?”吉贞顿了一下,说道。

    “你跟他交什么差?”温泌道,“手握雄兵,攻不下一个灵武,要靠美色来利诱敌将,传出去天下人都要笑死我了。”

    吉贞嗔道:“你闹过多少笑话了,还怕别人笑?”

    温泌听她语气,有缓和的意思,也不由一笑,说道:“我满腔赤诚,原来在别人眼里竟是笑话,罢了罢了。”他侧首看着吉贞下垂的眼睫,柔声道:“我是看你在宫里太闷,趁机带你来走一走。看见这样壮阔的雪景,怎么能不胸怀畅快?”

    吉贞望着苍茫的雪原,最后也只是轻摇螓首,“真冷。”

    “冷吗?”温泌的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他抬起她下颌,吉贞被迫扬起脸来,暮色中只觉得他一双眼睛无比深沉而晶亮,在他俯脸的时候,她扭开脑袋。

    温泌一言不发看着她的发顶,良久,他曼声笑道:“怎么,徐采还没死,就要替他守节了?他要是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殉情了?”

    吉贞道:“有情可殉,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一骑二人,恰到了靖边寺外,温泌将马缰抛给侍卫,独自下马,往寺内去了。

    翌日正是双方约定换人之时,平卢军在雁门关内,朔方军在关外,相距十里开外。戴庭望率精骑数十人,押了韩约,抵达关门,仰首看去,温泌正独自在城楼上徜徉。

    “温使君,”戴庭望提高了声音,“我已经将韩将军送来了。”

    温泌扶在城垛上,对他招了招手,“上来一叙。”

    戴庭望一双利眸扫视四周,未见伏兵,遂令侍卫看管韩约,独自拾级走上城头。慢慢走近温泌身前时,他仍然是紧张的,一张年轻的脸略显紧绷,相比之下,温泌便随意到近乎亲切了。他在城头置了一案,请戴庭望落座后,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这一杯是赔罪。”皑皑积雪,映得温泌眉眼越发深秀。他的动作越是温文和雅,戴庭望心弦越紧,他的眉头不禁微皱,温泌似有察觉,却只是一笑,将酒杯推给他,“在范阳伤了你,是我失手所致,还请不要见怪。”

    戴庭望略显生硬,“在下黄口小儿,无甚本事,使君不必客气。”

    温泌摇头,“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前是我看走眼了。”

    戴庭望眸光在那杯酒上一掠,视若无睹,径直问道:“使君,我母亲在哪里?她们不过弱质女流,有何罪过,要被牵连至此?”

    温泌道:“你母亲她们衣食无忧,只是受些颠簸而已,你便愤愤不平,一旦灵武被战火所噬,无辜遭戮的百姓,男女不论,长幼无分,莫说衣食,连性命都难保,你怎么无动于衷?”

    戴庭望眸光微冷,“歪理邪说。若不是使君妄动兵戈,灵武的百姓又怎么会遭遇战火的摧残?”不肯再和温泌多言,他断然起身,“铿”一声,腰刀脱鞘,“我是来换俘,不是来投敌的,你快把我母亲还来。”

    温泌见他固执,也不再坚持,唤一声来人,程氏三人便被侍卫送了来,戴庭望见三人均是毫发未伤,只是神情有些凄惶,顿觉心头一松,叫声“母亲”,那年纪尚幼的县主自到了戴家,独对戴庭望格外依恋,挣脱了侍卫,奔来拉住戴庭望的手。

    戴庭望见温泌言而有信,对他客气了些,“多谢使君。”

    待要离开,县主却扯了扯戴庭望的手,回首轻唤道:“姨母。”戴庭望呼吸顿止,蓦地回身,果然见侍卫中有名年轻的郎君,冬日衣裳厚重,看不出身形,她颔首微笑时,一张洁白秀丽的脸颊自风帽下展露,正是吉贞。

    戴庭望怔了半晌,才道:“殿下。”

    吉贞走近戴庭望,道:“庭望,灵武一战,不论输赢,罹难的都是百姓。你本可以挽救他们于水火,何必要逞一腔孤勇呢?”

    她的气息那样馥郁,眼神如斯清澈,戴庭望有一瞬的心醉神迷,沁凉的雪点落在眉间,他瞬间回神,沉声道:“殿下,陛下乃萧氏正统,天下皆知,人心所向,怎么能说臣‘一腔孤勇’?殿下要臣归降,自此奉此人为主吗?”他一指温泌,“即便殿下看他千好万好,在臣看来,他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臣宁愿一死,也不与他为伍。”

    一番慷慨陈词,语毕,心头空寂,戴庭望不再与吉贞对视,垂眸看了一眼案边的酒盏,举起来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意滚过喉头,他的脸微微泛了红,对吉贞拱了拱手,便护着程氏等人走下石阶。

    众侍卫接了韩约,上前嘘寒问暖。城头风卷残雪,只余吉贞和温泌二人,无边无际的阴霾,压得城头欲摧。

    温泌盯着那只空酒盏,心头火气,一脚将它踢飞。

    杨寂正往城头来,被酒盏砸中额头,痛呼一声,揉着额头苦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迎上温泌,他说道:“萧侗昭告江浙诸州县,为筹备来年战事,要预先征收江浙十年赋税,如今江南人心惶惶,生怕战火蔓延,许多富户豪贾举家搬迁,你猜猜是谁出的这个狠毒的主意?”

    温泌奇道:“是谁?”

    杨寂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滕王宴上刺杀御史的那名小官,被流放岭南的?原来此人在当年诸镇联军抗击南诏时,就投了戴申。”他看向吉贞,“殿下还记得这人吗?”

    吉贞道:“姚师望。”

    “正是他了。”杨寂道,“据我所知,此人可是极善投机,颇精钻营,戴申和他在一处,也算是狼狈为奸,祸乱朝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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