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义撩开一只眼皮,懒懒伸手去掀锦帐。
明亮的天光如利剑般刺入双目。
他大吃一惊,呼啦一下翻起身,身旁的乐伎睡得酥软如泥,还要上来缠他。郑元义一把将人搡开,跳下榻左右一看,满地翻倒的酒盏盘碗,酒液还从桌上滴答落地。
越着急越乱得没章法,襕袍不知道丢哪里去了。郑元义一看天色,不敢再耽误,穿着薄衫单袴,一路小跑出了北平康里,沿御街冲至望仙门。
卯正已过,百官早列队经望仙门进了朝堂。门口执戟的金铠卫士正闲得发慌,抓着一名晚到的青袍小官扯皮。郑元义懒得去瞧那倒霉蛋是谁,对禁卫们随意一点头,便要进宫门。
不料衣领被人从后猛然一扯,郑元义被勒得差点翻白眼。扭过头,看清那胆大包天的青袍小官,郑元义横眉冷笑:“周里敦。”
周里敦一手指向郑元义,对禁卫道:“他也没有符信,凭什么进宫?”
郑元义忙往腰间一摸,果然鱼符和襕袍一起丢了。他也不心虚,对周里敦露齿一笑,“我乃内侍省宫闱监臣,每日都要自宫门出入几次,他们都认得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擅闯宫门?”
那些禁卫不分青红皂白,只催促郑元义道:“卯正已过了,中官快进去吧,别和他啰嗦!”
周里敦叫苦不迭。他因与姚师望护玺有功,有幸起复,被擢殿中侍御史。这几月大批的官员或升或贬,吏部忙得不可开交,他的通籍还迟迟没有送到门卫监入档,偏今日台院召集全员商议恭贺太后千秋事宜,这个当口误了应卯,怕要召至台司不满。
一着急,也顾不得和郑元义斗嘴,周里敦抓后领的手瞬间往他肩头一挪,亲密无间将郑元义搂个满怀,对那禁卫道:“我乃新任殿中侍御史,与这位中官是旧识。”另只手在郑元义胸前拍了拍,顺势把他往门里推,“郑兄,走,快走。”
郑元义被他这一抱,笑容都扭曲了,“周副端,”他咬牙,一字一句道:“自重。”
“郑兄你穿的有点少哇,看都起鸡皮疙瘩了!”周里敦殷勤备至地揽着他,“快走快走,别着凉了。”
郑元义胡乱对禁卫点个头,被周里敦软硬兼施推进了望仙门,到了长廊下,两人倏的分开,互相嫌恶地看了一眼。“阿嚏!”郑元义打个喷嚏,一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
周里敦怕他还要喷口水,捂着鼻子离他更远一点,闷声道:“你身上怎么那么臭?”
郑元义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襟上零零星星沾着可疑的痕迹,怕不是酒渍就是菜汁。这样一副尊容到了太后面前,恐怕要被固崇一个打耳光打出来。眉头一皱,没再跟周里敦废话,忙折身回宫闱监去洗漱换衣。
周里敦也急着要去侍御史处应卯,一边掉头跑,回头再看郑元义那慌里慌张的身影,鄙夷地直摇头。
两人短暂地分道扬镳,不到一刻,又在太后处冤家聚首。
太后的千秋,是克复京城后的第一件喜事,按照太后意愿,是要隆重地举办一次,以慰藉民心,彰显国威,因此皇帝、六省各部局齐聚一堂,拿出许多新鲜贺法给太后参详。
太后听了一气,不外乎诸镇供奉,属国来朝,看百戏,摆宴席,再了不起去市坊微服观灯,太后听得没什么兴致,又怕到时候聒噪,闹得她头疼,干脆说:“不如到时候去大慈恩寺住十天半个月,好好清静清静。”她指人群中的郑元义,“让七娘也一起去,她这段时间气色很不好,去养一养。”
郑元义替吉贞应承了,“是。”
“阿姐到底什么病?”皇帝忧心忡忡的,当即就传御医来答话。
御医对清原公主的病症,诊了一次又一次,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被皇帝传来问话,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妄断,只能推说:“劳累过度,气血不足。”
皇帝将信将疑,“真的?”
御医汗颜,忙叩首道:“是臣医术不济。”
“你退下吧。”太后叫他下去。沉默片刻,对皇帝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下旨,卢龙郡公御敌有功,擢封武威郡王,可有命郡王进京来面圣谢恩?”
固崇在太后背后答道:“范阳进奏院称,郡王有伤在身,暂不能奔波,待日后再来面圣谢恩。”
“伤的很重么?”太后脸拉了下来,“七娘在京城,他不来接,叫她一个人怎么回去?”
固崇看太后那副架势,大有当场派人去范阳押武威郡王进京的意思,他讪笑一声,小声提醒太后:“节度使听调不听宣,他不肯来,也只能算了。”
太后满脸不高兴。她倒不在乎吉贞夫妻是否有什么嫌隙,只怕一个出嫁的公主,长年累月住在宫里,莫名其妙的,朝野内外要说闲话。皇帝倒乐得吉贞暂时不用再回范阳去,听说温泌不来,他去了一桩心事,眉开眼笑对左右道:“去叫阿姐来,一起商议太后千秋庆典。”
宫婢便去请。半晌,吉贞姗姗而来。春意盎然,她大概是特意从禁苑绕了过来,发鬓上别了一枝红樱,涂了口脂,倒不像太后想象的那么精神不济。“七娘,来这里坐。”太后伸出手,对吉贞表现得格外亲切。
吉贞微微一笑,说太后身边围的人多,怕气闷,只拿了一只月凳,坐在殿门口,拈枝樱花,望着殿外柳絮如丝。
众人重新说回太后庆典之事,固崇提醒太后,“太后忘了?我们先头说过,要自神策军与京城各支禁军中选拔英武之士两千名,以扩充羽林卫,专为陛下与太后扈从。”当初万骑营,自京都沦陷后,便分崩离析,太后经此一难,回京第一要务,便立誓要重组亲卫,听固崇一提,太后道:“不错。”
固崇对皇帝笑道:“奴有个主意,太后千秋之日,请陛下与太后驾幸丹凤门,神策军与其余禁军于丹凤门下列阵,比试骑射武功,头两名者,立授左右羽林中郎将,其余两千名优胜者,充入羽林军,为陛下与太后扈从亲卫,一来振奋士气,而来彰显皇恩,这样可好?”
“好。”皇帝是个小孩心性,一听有热闹可看,满口答应,“此事交由门下去办。”
“殿下。”周里敦趁人不注意,缩肩塌背,挤到吉贞面前,对她叉手见礼,脸上带着欣欣然的表情,“臣……”
吉贞正在留神听皇帝与固崇说话,不防被周里敦贸然打断,她手指在唇上一比,周里敦顿时醒悟,讷讷地退了一步。低头朝左右一望,见郑元义袖手立在对面,正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周里敦眼睛一瞪,别过脸去。
他们在这里打眉眼官司,固崇却被皇帝的愚钝气个够呛。他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各部局闲杂人等都陆续退下,殿上只留皇帝、太后、吉贞等人,周里敦还有话要对吉贞说,硬着头皮立在原地不动。
固崇满心厌烦,皇帝和太后都太蠢,他索性直话直说,“陛下,遴选羽林卫中郎将一事,交由三省,日后羽林卫便也要受三省辖制——陛下可忘了朱邪诚义攻入京时,南衙把持禁军,不肯放禁军护送陛下入川?陛下若要这只羽林卫只听令于陛下,就应该亲自遴选忠勇之士。”
皇帝一张稚嫩的脸上略显畏怯,“可朕不懂,怕选的人有二心……”他求助地望一眼吉贞,“阿姐,你说怎么办?”
吉贞坐着不动,拂去膝头飘落的柳絮,她说:“陛下,听听固阿翁怎么说。”含笑看一眼固崇,她故作糊涂,“阿翁说,这遴选一事,该由谁来主持?”
固崇被她一噎,那句“奴愿为陛下分忧“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又咽了回去。
太后灵机一动,说道:“陛下,这事交给阿翁好了。阿翁当初指挥禁军克复京都,众人有目共睹,这只羽林卫交给阿翁,我放心,陛下也可放心。”她正在兴头上,简直有气吞山河之威势,“神策军也交由阿翁统帅吧。“
“阿姐觉得呢?“皇帝又转向吉贞。
吉贞闻言沉吟,也不说好,也不说坏。固崇接连看她几眼,忽然轻轻一笑,作势捶了捶自己肩膀,说道:“陛下,奴老迈,不堪重任,陛下若不放心南衙,不如在身边另选一名德才兼备的忠仆……”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郑元义。
郑元义一颗心都快跳出嗓门,渴切地张开嘴。
贱骨头。固崇轻蔑地想,转而对皇帝诚恳道:“奴推举宫闱监郑元义担当此任。”
郑元义忙去看吉贞。谁知吉贞却说:“他何德何能?”
固崇道:“郑元义在平卢军中即为行军都监,论资历,也勉强够了。”
“那就郑元义吧。”太后也不懂固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他父子情深。她一锤定音,“郑元义主持丹凤门侍卫遴选一事,若办得好,就赏你做神策军宣慰使,掌羽林卫虎符。”
郑元义梦游似的,走到殿中,跪地叩首,“谢太后、陛下隆恩。”转而对吉贞拜谢:“谢殿下大恩大德!”想起自京都到范阳,再返回京都,这一年的心酸,他热泪盈眶,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殿下当初派郑元义去平卢军,就为了这一天吧?”与吉贞擦肩而过时,固崇侧首对她一笑,“如今心想事成,不再怨奴了吧?”
“我岂敢?”吉贞哂笑一声,不再多言,同太后告辞。郑元义与周里敦两个忙闷头跟上。郑元义刚刚荣升未来的神策军掌印宦官,容光焕发,连周里敦也看得顺眼不少。
走到禁苑,郑元义按捺不住,叫道:“殿下。”
吉贞立住脚,刚才走得快,鬓边的红樱掉落,她的脸色也丧失了色泽,在姹紫嫣红的映衬下,略显晦暗。
周里敦心里一沉,他觉得吉贞可能真的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一时要出口的话也踯躅了。
吉贞对郑元义道:“南衙的人不会轻易让你拿走神策军的。”固崇此举,无异是要推她和郑元义出去做出头鸟,和南衙打的头破血流。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郑元义毫不意外,他满脸坚决,“奴要凭一己之力把神策军的虎符夺过来,殿下可置身事外,不必替奴出头。”
吉贞嗤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替你出头了?”
郑元义苦笑,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吉贞问周里敦。
鬼鬼祟祟……周里敦对这个很有异议。不过……他此时确实有点难以启齿。跟在吉贞身后,他肩头拂过一绺绺柳枝,始终没有开口。
吉贞手拽住一根嫩柳,回头看一眼周里敦,她扑哧一笑,“你这个表情,让我想起了当初你在我宫里,想替姚师望求官那个样子。”
周里敦汗颜,“姚兄护玺有功,如今官职比臣要高得多了。”
“不是姚师望,那又是谁?”吉贞似笑非笑。
周里敦抬头,满眼热诚,“殿下,陇右军归附,连戴申都得以免罪,暂领神策军驻扎丹州,徐采不过是戴申帐下一名佐臣,反遭罢黜?难道是殿下记恨他在晋阳试图劫持殿下的事?此人立志温裕,局量宏雅……”
“够了。”怕周里敦洋洋洒洒,又要将徐采夸个天上有地上无,吉贞及时将他止住,“我没看出来他身上有这许多好处。”顿了顿,她轻轻放开柳枝,任它打在自己发髻上,“况且……戴申是自愿臣服,他不是。他若亲自来我面前请罪,兴许我在陛下面前提一提,赏他个官做。”
这话里话外,分明是要报私仇了。
周里敦不禁攒眉——这事他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徐采那个性子,又怎么会轻易对人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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