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义主持丹凤门武选的事进展的并不顺利,他一筹莫展,只能又来求吉贞。
“南衙十六卫无人参选?”吉贞雪白的手指正在一堆钗环中翻捡,她停下来,好笑地说:“做陛下的亲卫,品级高、饷银多,他们还不愿意?”
太后还是咬紧牙根,亲口许诺了比普通禁军高出一倍还多的饷银,他们不领情,到了太后处,又是郑元义的不是。郑元义这会才觉得事情棘手,巴巴地望着吉贞,“底下普通士兵当然是肯的,只是上头不肯放人。”
“上头不放人,那我也没办法呀。”桃符又将礼服送了上来,吉贞在锦绣的纹样上抚了抚,瞥郑元义一眼,“怎么,后悔从固崇那里抢这差事了?”
郑元义咬牙,“不后悔。”浸淫宫廷十多年,他深知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可再难的事,只要想办,一定能成。
“现在是南衙刁难你,去固崇那里服软,也没用。”宦官掌兵,自古少有的事,满朝文武当然要卯足了劲使袢子,固崇老奸巨猾,推了郑元义去做这个出头椽子,吉贞原本也没报多大希望。
郑元义见吉贞四平八稳的,没太大反应,暗自地失望了。“千不该万不该,差事都已经揽上身了,不能半途而废,”郑元义不泄气,瞧着吉贞,半真半假地作势要告辞:“殿下不必犯难,奴挨个去给诸位相公们请罪叩首,软磨硬泡,也要让他们点头……”
“站住。”吉贞叫住郑元义。明知这东西装腔作势,她懒得揭穿他,把桃符手上的托盘推开,沉吟道:“十六卫不归政事堂直统,他们想必只会推三阻四,你就算把门槛踏平也没用。”
郑元义试探道:“殿下给奴指条明路?”
吉贞要张口,突然又停住,乜着郑元义,“怕这条明路你心里早有了。”否则怎么会径直上门来找她?
郑元义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殿下慧眼。奴琢磨着,这事还是要去找各卫统帅,求他们放人,不过奴和他们素无交情,只除了姜将军……”
果然是把主意打到了姜绍头上。姜绍日前才从河西回来,进宫觐见时顺道拜见过吉贞,郑元义立即便留意到了。
姜绍向来对郑元义不假辞色,他自己去求见,恐怕能碰一鼻子灰,要是换了吉贞,姜绍也只能言听计从了吧?郑元义胸有成竹。
吉贞却摇头,“姜绍新进才被擢金吾卫将军,要他刚一回禁军就得罪同僚,强人所难了。”
郑元义嬉笑一声,“殿下同他摆明车马,不得罪同僚,就要得罪殿下。看他怎么选?”
吉贞微笑道:“他现在遥领河西边军,统帅京畿府兵,认真论起来,是我得罪不起他了。”
“姜绍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殿下之功?”郑元义声音低了,“殿下该适时敲打敲打他了。重归禁军的姜绍,若不加约束,怕他早晚屁股要歪到南衙那边去。河西陇右平定不易呀!”
郑元义话虽粗,理是这个理。吉贞心里是认可的,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元义怕她还是不肯,急得指天为誓,“奴此身此心,只为殿下,生死无惧,白首不移!”
吉贞垂首看他。说到激动处,郑元义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头浮起薄汗——贱骨头。吉贞心道,她让他学狗,他一定能当场汪汪叫。
比起来,姜绍的铁骨铮铮,反而让她有些忌惮呢。
她抚摸着新染的指甲想了一会心事,抬头一看,郑元义还在那里诅咒发誓,吉贞扑哧一笑,喝止了他:“行了。”
郑元义瞧着她的脸色,不禁喜出望外,“殿下这就传召姜绍?”
“你当人家是你?起来吧。”吉贞踢他一脚,石榴红的绫裙轻轻一荡,郑元义忙替她掸了掸裙角上的微尘,顺势起身。
姜绍如今已经扶摇直上,不是她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吉贞想一想,吩咐桃符道:“丹凤门武选前夕,内外命妇要入宫谒见太后,你去请旨,今年宣姜绍的夫人也进宫来。”
桃符应了,见几件新裁的礼服呈上来,吉贞只顾着和郑元义说话,还没顾得上看几眼,她催促道:“殿下快试试礼服吧,明早就要去冯家了。”
郑元义走到门口,听见桃符这句,他悄悄止步,隔着帷幕侧耳聆听。
吉贞目光转回面前的钗环和礼服上,却显然兴致不高。这趟去冯家凭吊,大致算是被太后半强迫的,她将衣饰随手翻了翻,说:“是丧事,就不要穿戴的这样华丽了,素服即可。”
“素是要素,也不宜太简陋了。”桃符轻声说,“殿下莫忘了,范阳也要来人,兴许明日武威郡王就到了。”
“我不去了。”吉贞声音蓦地冷下来,将刚刚拾起的金钗“哐”一声丢回匣中。
“哎呀,殿下!”桃符急得跺脚。
郑元义无声地放下帷幕,蹑手蹑脚离去了。
翌日晨起,吉贞对镜梳妆,见眼下乌青,更不想去冯家了。太后闻讯,板起脸来申斥了她几句,吉贞怫然而去,回到居处,振作精神敷粉涂朱,她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眉眼,突然冷笑一声,放下手道:“昨日还笑郑元义卑贱如狗,想我自己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这话没头没脑的,桃符惊异道:“殿下何等尊贵,怎么好与他一个阉人比?”
“尊贵?”吉贞“呵”一声,“武威郡王若要我对他叩首请罪,怕他们立即要按着脖子逼我下跪了。”
他们,无非是太后等人。桃符不敢多言,迟疑半晌,才讷讷地说:“殿下,郡王不会那样对你的……”
自西川返京那一件事,吉贞没忘,桃符不敢忘,更不敢去回想。话一出口,她已经自觉失言,忙拿起螺子黛,说:“殿下闭眼,奴来替你描眉。”
磨蹭了半天,吉贞终于下定决心,启程来到冯邸。
冯家近日紧赶慢赶,将宅院修得簇新轩丽,冯老郡君停灵之处,祭礼堆得如山一般高,堂上服朱着紫的官员们川流不息,冯赫新获擢升,范阳又声威正盛,虽然死了老母,却架不住满脸红光,喜气洋洋。
清原公主驾临,随行有皇帝、太后亲赐的祭礼,冯赫亲手接过,深感皇恩浩荡,又扑到老郡君灵前,哭了一场。顿时厅堂两侧鼓乐大作,冯家男女老幼,远亲近邻,都跪在灵前嚎啕,只剩吉贞独自站在堂上,既突兀,又尴尬。
若换成普通百姓,此刻该执孙媳礼,也要哭灵的,吉贞却半点眼泪也没有,脸色也冷淡,那已经出嫁的冯娘子对吉贞原本是满心畏惧,被冯赫拼命使眼色,迫不得已,越众而出,对吉贞行礼道:“殿下精神不济,请到厢房来歇息。”
冯娘子嫁的不错,脸色丰润,穿着素服,也十分貌美。吉贞并没有把她和当日那个发癫撒泼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去,只勉强点一点头,说道:“我为老郡君奉一炷香。”
冯赫亲自拈香,送至吉贞面前,吉贞尚未伸手,外头鼓乐骤然又起,家丁远远瞧见范阳节度使仪卫,顾不得细问,飞奔进来报讯,咋咋唬唬的,“武威郡王到了!”
冯赫猛然转身,完全忘了吉贞这一茬,丢下香便拎袍疾走,各处闲坐说话的众官闻讯也都匆匆赶到正门外去迎接,人声鼎沸的灵堂上霎时间冷清下来,只剩吉贞与随行的中官内婢面面相觑。
桃符走到门口踮脚张望,看不出个究竟,她既焦灼,又紧张,一时口不择言,问道:“殿下要不要也去外头看看?”
吉贞倒很镇定,闻言一哂,“他是什么人,也配我亲自出迎?”
话虽如此,那许多穿朱紫袍服的官员们都丢下公主,争先恐后地去迎接了呢。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桃符黯然,吉贞无言,按住扶手,慢慢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木靠背抵着腰身,她绷着肩背,漠然看着灵前袅袅盘旋的青烟。
青烟后的瓜果,鲜艳地让人垂涎欲滴。她自清晨到此时滴水未进,唇干舌燥,却全无胃口。
嘈杂的脚步声又次第传至灵堂前,众官们簇拥着冯赫走回来,言语中没那样兴奋了。
冯赫甩了甩袍袖,在堂上站定,那唱礼的家丁高声道:“武宁公主到!”
吉贞顿了片刻后起身,正与武宁公主打了个照面。数月之后久别重逢,武宁公主似乎更年轻了,也许是在进冯家之前,她着意修饰过,乌云般的秀发堆在头顶,脸颊上薄薄敷粉,微红的眼角泪光点点。
转眼一看灵堂上,武宁公主哽咽一声,像落蝶般翩然倒地,冯赫忙命左右将人拉起。武宁公主寻死觅活地哭了一场,红肿着眼被扶了起来,用帕子掩着脸,目光盈盈一转。
吉贞迎上她的目光,上前道:“殿下。”
“殿下?”武宁公主琢磨这这两个字,对吉贞淡淡一笑,“怎么不叫母亲?”
吉贞踯躅。武宁不再理她,冯家长幼都上来拜见,冯娘子与武宁亲厚,上来抱着她的胳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武宁怜爱地抚着她的脸,说道:“好孩子,瘦了,是我对不住你……”
冯赫咳了一声,说道:“殿下来上香吧。”
武宁放开冯娘子,拈香拜了拜,命人道:“把祭礼送上来。”
数名奴役闻声而至,手上抬得一座半人大小的赤金宝刹,顿时整个灵堂都被照亮,众官不禁“嗬”一声惊叹出声,武宁笑而不语,任众人上来观赏。这座宝刹,以珠玉为帐,孔雀翎羽为饰,幡幢上密密缀满珍珠、玛瑙、珊瑚,富丽堂皇,巧夺天工。
一人啧啧称赞,“这宝刹打得精致,当年先帝迎佛骨舍利用的宝刹,大概就是这个模子,只稍微大一些。”
武宁笑道:“相公好记性。这宝刹和慈恩寺那座是同一个模子。金银珠宝倒寻常,范阳多得是,只宝幡和幔帐均是以云其国进贡的火浣布所裁,水火不惧,万年无损。先帝造佛骨舍利宝刹时用了大半,剩下的都赐给了范阳。“
冯赫喃喃道:“如此宝物,臣岂敢僭越?“
武宁浑不在意:“先帝既赐给了我,我以它来尽孝,想必先帝也不会怪罪。“
当年先帝与武宁那段风流韵事,人人茶余饭后都会议论,大庭广众之下武宁要拿它来吹嘘,众人只能赔笑,当着清原公主的面,哪好意思附和。
“不错,”吉贞忽然漫不经心地插话道,“先帝素来宽仁,每年随口赏赐给宫人奴婢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就连太后宫里的哈巴狗脖子上挂的,还是南昌国贡的夜明犀呢,赏了就赏了,难道还惦记着?“她对冯赫和蔼地一笑,”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不必诚惶诚恐。”
武宁拂袖,将宝刹上的珠帘甩得劈啪作响,她厉色道:“殿下把范阳节度使比作太后宫里的猫猫狗狗,是什么意思?“
吉贞冷淡地道:“我没有说过范阳节度使什么。“随手将还没奉上的三炷香一丢,她猝然转身,离开冯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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