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先明并不是林易棉名义上的学生, 他是牛桂明的哥哥, 牛桂明才是林易棉的学生, 林易棉之所以认识他, 是因为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曾经无数次帮助她支教的那所破旧小学修补图书馆。
所谓的图书馆, 并不是这里原有的一个建筑,而是林易棉自己在网上购买的一些书籍,放在这里给山村的孩子阅读, 但矮小的教学楼并没有多余的地方供大家使用, 校长好不容易申请下来了几千元的现金用来修建图书馆, 牛先明便是修建这个木屋图书馆的劳动者。
他很小, 年龄没到十八岁, 却承担起了一个困难家庭的所有开支,林易棉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皮肤黝黑的少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眼底充满了敬畏和崇拜:“林老师,你能教俺读书吗?俺不认识字,但是俺喜欢看书, 有画画的图书, 俺看的懂。”
他普通话不标准, 也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只会干着苦力维系生活,林易棉听说他父母在外地打工,好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乡了, 他的家中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和弟弟,弟弟目前在九年义务上学,开销不需要太多,真正需要开销的是奶奶,林易棉好几次都在小道上碰到他背着白发苍苍的奶奶去乡村诊所里看病,每回碰到,牛先明都要停下跟她恭恭敬敬地问好:“林老师,屋子还漏不?漏了和俺说,俺去收拾。”
他太笨了,连基本的问候都不会,林易棉便客气回道:“上次修过已经不漏了,实在是谢谢你。”
牛先明蛮不好意思地擦着额头上的汗,那双沾着泥土的手摸到脸上,反而显得更脏了:“俺就会这个,老师你别嫌弃,等俺地里的红薯老了,俺给你摘一点去,好吃的。”
他种了十几亩地,常年光着膀子在地里栽种施肥,个头本身就高,养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后,人也显老,这不刚满十八岁就有人过来找他说亲,说给他介绍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做老婆,牛先明乍听吓一跳,连连摆手:“俺还小,俺不要媳妇。”
这事传进林易棉的耳里,已成了一桩笑话,农村的小孩结婚早,很多没领结婚证就直接生娃的少男少女一大堆,牛先明的拒绝成了远近闻名的奇闻,一是他家穷,有人来说媒,已经算是看得起他,二是牛先明平时没事就到学校来逛,虽然是找林易棉学习,但被八卦虚伪的村民看到,便传出去说是他看上了城里来的女老师。
对此,林易棉没怎么在意,牛先明倒是先避嫌了,每天送他弟弟到门口,再也不进学校门,哪怕在路上碰到林易棉,他也是快速跑开,一句话都不再多谈。
林易棉也随他去,农村的留守小孩太多,她要管的学生岂止一个牛先明,但来年开春后,牛桂明突然找上她,说他要请假一阵子,回去照顾他哥哥。
林易棉这才知道牛先明生病的事,他已经去县城拍过片子,说是肺癌,治疗费用特别高,牛家上下商量过了,准备放弃治疗。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被人放弃,牛家父母甚至都没回来看过他们的大儿子一眼,就这样匆忙地做下了这个决定,林易棉理解他们贫困下的压力,可她不理解为什么牛先明自己也选择了放弃?
她久久无法释怀此事,于是专程去牛家做了趟家访,红色瓦砖搭建的矮楼中住了三口人,太阳直晒,夏天特别炎热,牛先明听说她要来,大下午特意放了一只西瓜在井水中等她,林易棉打量了一遍他的家,房子在农村来说并没有落后其他人家,就是稍小了些,但住三个人也还算合适,看来跟牛先明的勤快努力脱不了干系,林易棉在矮凳子上坐下,与牛家三口坐在炎热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块冰凉可口的西瓜,心里也发凉,轻轻问他说:“有去城里的医院确认病况吗?”
“没有,不花那个冤枉钱了,俺觉得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牛先明笑容开朗,病痛在他脸上暂时看不出来半点痕迹:“俺是来还债的,还完就走了,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林易棉把手里的西瓜放下,看着在一旁抹眼泪的牛奶奶:“那奶奶你为什么不带他去呢?”
“俺家没钱,俺对不起大娃子。”牛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林易棉问话,她连头也没有抬,哭声是真的,那冷血也是真的:“可俺没办法,俺还有小娃,如果全家为了救大娃,把小娃的前程都耽搁了,那俺家一辈子都没得出息,大娃不认识字,出去城里也找不到工作,这么受苦,是老天爷可怜他,看不下去了。”
这番愚昧无知的话太过让人生气,牛先明垂下脑袋,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空洞,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些残忍的话语:“林老师,俺还没去过城里呢,不知道等俺死后,灵魂可不可以飘那么远。”
林易棉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失去理智,她实在是太想骂人了,但她不能,牛先明笑的越开心,她心里越难受,站起来,放下手里完好无缺的西瓜:“那你准备一下吧,我明天带你去看看。”
牛先明抬头看她,眼底快速闪过一道光,转而想起了什么,看了眼他奶奶,二人眼光接触,牛先明眼里的那光蓦然化作白色的落寞,瞬间已不见了踪影:“俺家的玉米还没收呢。”
林易棉清楚意识到那道光的名字叫希望,镇定地抬高视线,轻声叮嘱说:“那就这两天把它收了,我给你买票,我带你去城里看看。”
牛先明这下忍不住了,像个小孩般跳起来,激起地上的黄泥土,脸上带着手足无措的兴奋:“那太好了,那等俺死了也没遗憾了。”
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的癌症甚至连恶性和良性都没确认,就被这么放弃,林易棉心里有股气,一股被他家人残忍无情而玩弄的怨气。
进城那一天,牛先明并不知道林易棉安排他去医院的事,他那天穿了一件特别白的T恤,说是他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件生日礼物送了两年多,牛先明一直舍不得穿,现在再穿,明显小了一码,衣服紧绷着贴在他身上,他脸色通红,可能是太热了,经过几番转车再上了高铁,牛先明脸上的激动缓缓消失,到高铁快开动的时候,牛先明冷静了下来,忽然说:“俺想回家了,家里没人,俺奶奶身体不舒服,没人背她去看医生,俺不放心。”
已经来不及了,高铁语音播报伴随着列车员的提醒在耳边回荡,牛先明对这么快的车速度稍微有些不适应,他拿着矿泉水的手握紧了些,转头看着窗外,脸色发白,似乎一下又想通了:“不过她也不需要俺了。”
那是一个少年的委屈与倔强,林易棉看不见他的难受,更明白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她安慰性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牛先明顿时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一下收回手臂,满脸难堪地对林易棉摇摇头:“俺身上脏,林老师等会要洗手了。”
林易棉心里更难受了。
大城里的车水马龙与绚丽灯光并没有让林易棉的心情变好,牛先明被她喊到医院检查结束后,他第一个反应是去翻他的口袋,最后皱巴巴地掏出来了几张零钱,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窘迫偷瞄着林易棉:“林老师,俺没带钱,俺只有这么多,要不俺给你打欠条,俺回去把谷子卖了就有钱还你了。”
结果出来,怀疑是恶性肺癌,林易棉心情糟糕,已经不知道怎么要面对他了,借口说去上洗手间,想平复一下心情,让牛先明一个人坐在走廊的等候区等她。
出来的时候,牛先明在跟一个女生说话,那女生穿着一条过膝的裙子,化着淡妆,手里拿了一根香烟递给牛先明,牛先明双手接住,样子呆愣愣的,好像不知道怎么回应对方。
“你抽过南京吧?”女生声音哑哑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好像才跟人吵过架,但是说话很有礼貌:“这烟特没劲,其实我根本不喜欢抽烟,不过我对象喜欢,你知道一句话叫爱屋及乌吗?”
牛先明摇摇头:“俺不知道。”
女生听他口音奇怪,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是你喜欢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一切,你都会跟着喜欢,我打个比方,假如你有女朋友,那你女朋友喜欢抽烟,你不喜欢,但你会为了她喜欢,就是这个道理。”
牛先明如同木鸡般呆呆地回道:“俺,俺还没娶媳妇呢。”
女生因为他这句话笑的前俯后仰:“你怎么那么好玩呀?大哥你哪里人呀?怎么这么幽默?”
牛先明在她的笑声中头越来越低,最后把头几乎都埋进了衣领里面,声音像嗡嗡叫的苍蝇般:“俺是乡下人。”
“乡下人是哪里人?”女生奇怪地看着他:“乡下也有个地方啊,城里有名字,乡下也有名字,再说了,现在很多农村都很漂亮的,算了,我不跟你聊了,我朋友出来了。”
林易棉坐在他们对面等着,听到女生说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到一个漂亮丰满的女人朝她走了过来,她好像心情不好,一把挽住女生的手臂,怪异地看了牛先明一眼,二人并肩往电梯口走去,路过林易棉身边的时候,她听到那个丰满的女人对那个女生说:“怎么回事呀?你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聊什么?看着长的就不干净。”
女生脸上笑容隐去:“朱莉你这人真没意思,什么叫长的不干净了?难道就你长的干净了?别以貌取人好吗?你怎么老这样?你每天都这样,我都不爱跟你出门了。”
“好了,好了。”女人转了口吻又去哄她:“久穗,我们不吵架了,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我就是不喜欢你跟男人说话,你离他们远点嘛。”
女生哼了一声,目光在林易棉身上一闪而过,没有一秒停顿,林易棉面无表情地坐着,时间沉闷地流动,两个陌生人就此别过,仿佛再没有任何交集。
牛先明在她们身后把她们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喉咙处上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看着情绪有点激动,林易棉很少在他身上看到这种情绪,不由地起身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他说:“怎么了?”
牛先明摇摇头,松开紧紧握住的手,手心里裹了根皱巴巴的香烟:“林老师,俺可以抽烟吗?”
他在外头寻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抽烟,林易棉看他一面抽一面咳嗽,像是被香烟给熏了眼睛,眼睛也是红彤彤的,他抽完以后,烟头也舍不得丢,擦了擦干净,又放回到了口袋里说:“林老师,你知道哪里有买这种香烟的店吗?”
他买了三包香烟回去,钱是问林易棉借的,一路掰着手指在算三包香烟可以抽多久时间,算到最后,他算糊涂了,转头看着林易棉:“林老师,这些烟可以抽到俺去世吗?”
林易棉答不出来。
牛先明自己乐呵地笑道:“那个女生,俺下次见到了,也要请她抽烟,林老师,要是俺还可以活好多年,俺想请她到俺村里来玩,俺带她看看乡下,乡下人不是不干净,俺是皮肤黑,俺干净的。”说完,他又低头:“算了,不想了,反正俺见不到她了。”
一语成箴。
黑暗中,林易棉睁开眼,视线中一片模糊,一下听到身侧轻微的呼吸声,她沉默了下,缓缓伸出手,抚摸在了那人的脸上,周久穗睡的很沉,她或许永远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中,有一个陌生的男生一直在喜欢她,就像林易棉也不知道,在一年后,她会在新的公司碰到她。
缘分是很奇妙的事物,牛先明支撑了这么多年,他努力了太久,以至于整个人身上都充满着沮丧,林易棉那天问他:“你还想见那个女生吗?我可以带她来见你。”
牛先明权量再三,不敢回答,他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个女生的样子了,被林易棉提起,他内心滑过一抹激动,可很快,他放弃了:“俺不见了,林老师,俺怕见她,等俺病好了,俺再去找她,对了,老师你见过她了吗?”
林易棉觉得自己应该只轻快地说出“见过”两个字就可以了,但她并没有,她口吻温和,话语中带着无法退缩的信息:“先明。”
“嗯。”
“我很喜欢她,我想跟她在一起。”
牛先明脸上多了一层怔色,在他有限的知识中,可能根本不知道女人和女人可以在一起,但他并不笨,他直愣愣地盯着林易棉的脸,林易棉头一次在他眼中瞧见了一抹不甘,但很快消失,泪水从他眼角滑落,落在身下白色的床单上,只剩一块水渍。
“林老师是很好的人呀,俺,俺祝福你们。”牛先明脸上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的气息紊乱,悲伤上涌,有些控制不住了:“俺不是不想见她,俺是不能见,林老师,俺知道俺没有多少天了,俺就是不甘心,为啥俺要生病,为啥俺不能读书,为啥俺什么都没有?林老师,俺真的不甘心啊。”他双手捂脸嚎啕大哭,林易棉安慰似地去拍打着他的后背,牛先明没再躲她,他咬紧压根放声哭泣,似乎用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那么多年的委屈在此刻澎湃而至,他终于发泄了出来,愤怒又悲伤:“林老师,俺真的不想死,俺也想谈恋爱,俺也想,俺不想死啊。”
周久穗的脸颊被她手中的热度烫得有点不舒服,睡梦中翻了个身,缩着肩膀退了退,小声嘀咕了一句“林易棉”,林易棉再度靠近,借着微光,往下亲昵地亲了亲她的嘴唇,周久穗的唇瓣有点凉,林易棉感觉自己好像碰到了一块冰果冻。
...很可口的样子。
林易棉再度躺好,她脑子里浮现出周久穗晚上说的那些话,林易棉遇见周久穗是种幸运,在那幸运的背后,没有任何复杂的阴影,林易棉过去从来不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可是今天她梦见了牛先明,梦见了她们第一次见面,她恍然在想,她对周久穗的心动到底是哪一次?
不是第一次在医院,也不是第二次在公司,更不是第三次部门会议上的针锋相对,那是哪次?爱神是不讲道理的小混蛋,他总是趁其不备,总是让人怀疑,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活着,才会有好事发生;活着,才能拥抱爱情;活着,才是一切希望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先来一章番外
作者君认识一些朋友都有抑郁症,当代社会好像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活着本身就是种意义,坚持下去,也许就会碰到你的林易棉和周久穗呀
好好加油吧!
下章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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