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文
霍朝宗托着茶盏看白准咳嗽, 在咳嗽声中敛眉抬手,用茶盖撇去茶上浮沫,低头喝了口茶。
何秘书感同身受, 颇有些不忍心。他当然知道大少爷并不是真的赞同他们在一起, 这些只是话术。
白家就连待客的茶盅都是秘色瓷,钱财是打动不了白准的。
所以大少爷才用另一种办法, 七少爷龙精虎猛, 白先生却气虚体弱, 两人的一辈子当然是不同的。
白准咳了两声, 喝茶压下“说完了吗”
霍朝宗微讶“白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了就滚。”霍震烨说过, 是他大哥把他从抚育院中抱回去的,白准因这一点, 愿意给他最后的情面。
霍朝宗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但他脸上不见愠色“这么说来, 白先生是明白我的意思 了。”
他并不急着走“老七看着浪荡, 但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认定了就九牛不回。想必白先生是知道他身世的, 当年我抱他从抚育院回家,他一直闹着要带个小女孩一起走。”
白准用绸帕按住唇, 闻言抬头, 一双凤目泠泠望着霍朝宗。
“他说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霍朝宗说起旧事,还觉得好笑, “等确定他是霍家的七少爷, 我派人去找过那个女孩, 她已经被人抱养了。”
不过是给小少爷添个玩伴,小小的霍震烨一直苦苦哀求,对霍朝宗来说,这不过是一句吩咐。
等下人来回话,说那个孩子已经被带走了,霍震烨大病一场。
他发烧,说糊话,霍朝宗从未见过六七岁的小孩子,用情竟然这样深,他才那么一点大,懂什么情爱呢
病好之后,他就忘了。
“一个玩伴都能让他大病一场,差点就丢了性命,白先生若有什么意外,老七该怎么办呢”
霍朝宗和何秘书见白准把绸帕塞回袖中,再抬头时,他竟笑着。
他人一直恹恹的,好像提不起精神来,说到霍震烨也并未流露出别样的情绪,此时笑染眉睫,冰消雪融,连霍朝宗都扣着茶盅看住了。
“怎么”
“我就是那个,”白准顿一顿,“小女孩。”
抚育院里怕小孩长蚤子,全都剃光头,连女孩也一样,他怎么也没想到,霍震烨小时候竟会把他错认成女孩。
这人打小就是花花公子,真是三岁看到老。
何秘书面上动容,他忍不住脱口问“那七少爷知道吗”
霍朝宗略一皱眉,何秘书又低下头去。
“他不知道。”白准看了眼天井,冬风一吹,枝头红黄凋零,已经没花了,只有靠墙边摆着的那盆纸扎梅花,在老绿中添些活色。
霍朝宗放下茶盏,该说的他都说了,老七固执,这个白准也固执,而他自己在这件事上绝不变通。
何秘书并没紧跟着霍朝宗离开,他略停一停说“我会把七少爷的东西都送过来。”
说完才跟上去。
阿秀将门“啪”一声关上,没一会儿又打开,把礼物扔到街上。
这些事全是阿秀自作主张,她回身一看,主人正高兴着呢阿秀总觉得她已经懂了很多东西了,可她还是不懂,主人为什么高兴呢
“大少爷。”何秘书急步跟上,“大少爷,也许七少爷跟白先生是真的愿意在一起。”
霍朝宗坐进车里,何秘书开车,车上再没第三个人,他这才叹息“耽于情爱,不争气。”
何秘书沉默了,他明白大少爷的意思,在大少爷心中,情爱上多花心思,是软弱无用的表现。
他沉默着打方向盘,开车回霍公馆,开了一段路才又开口“那七少爷那里还要继续跟着吗”
霍朝宗难得有些火气“不用了,跟他就能跟得住吗好在还没人知道。”
霍震烨不知大哥上门,他先去找许彦文,从梦魇中醒来,他们只通过电话,还没见过面。
许彦文看他又像没事的人一样,虽开怀但欲言又止,最后说“你醒了就好。”
“这次多谢你。”霍震烨拍拍这老同学的肩,想必他已经知道白准的能耐,也该对阿秀死心。
许彦文伸手托托眼镜,他想起霍震烨昏迷时,白准忧心的样子,微微笑着告诉他“白先生心里有你。”
这他当然知道了。
霍震烨嘴角飞扬,一只手叉在西装口袋里,一只手搓搓鼻尖,他还记得老同学情路不顺,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张扬。
许彦文看他这要笑不笑,心中暗喜的样子,比你侬我侬的恩爱更扎人眼“行了,我还要上班,你赶紧走吧。”
他没告诉霍震烨,他和阿秀还在见面,每周见两次,从书店又去了咖啡店,还去了电影院。
阿秀对什么都饱含着兴趣,甚至连坐趟电车,她会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悦,即便这样,她也从来,从来都没对他笑过一次。
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能感觉到阿秀是高兴的。
她拉着他做各种各样的尝试,对他越来越亲近。
可她就是不笑,冰雪面容,欢欣喜悦都透过小动作让他知道。
霍震烨看许彦文低落,大概知道他在为什么烦恼,再次劝他“许兄,为了你自己好,离阿秀远一点吧。”更多的他无法透露。
许彦文惘然抬头,他以为霍震烨在暗示他,阿秀也通阴阳。
他与阿秀上次见面时,经过一间照相馆。
阿秀盯住照相馆橱窗中的大幅照片,她手指头一点,许彦文就笑“这是照相,把胶片洗出来,比画像要快,还能保存得更久。”
橱窗里有穿婚纱的新婚的夫妻,还有刚满周岁的儿童,还有个小女孩穿着纱裙在花园里玩耍,阿秀挪不开目光。
许彦文轻声问她“你没有照过相。”
阿秀点点头,她想照相。
“那你,你要照一张吗”
他们推门进了照相馆,照相馆里有各式各样的衣服可以选,阿秀看过一圈,并没有挑选,这些给人穿的衣服,她是不能穿的。
本来她身上的旗袍已经很精致了,看不上照相馆的衣服也正常。
许彦文站在摄影师身边,阿秀一个人坐在布景中,她冲许彦文招招手。
“我吗”他不敢相信。
摄影师笑呵呵的,一把推他过去“小姐都已经主动了,先生就不要害羞了嘛。”
许彦文微红着脸走上前去,阿秀在布景前坐着,他站着,两人身后是假画布画出来的湖光山色。
摄影师看看镜头,又从黑布中探出头来说“先生的表情再自然一点,小姐也笑一点,一点点就好了嘛。”
但阿秀就是不笑,无论她的眼睛中如何透露出喜悦,她都无法“笑”。
摄影师觉得可惜,这么漂亮英俊的一对儿,本来他还想把照片放大摆在橱窗里呢,但这位小姐静也有静的美,等相片洗出来,跟许先生商量,摆出来当广告。
照相馆说这几天就可以去取相片了。
许彦文终于打算开口表白,他想拿到照片之后问一问阿秀,她愿不愿意对他笑一下,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霍震烨还不知道阿秀都跟许彦文出去这么多次了,他还以为自己这老同学深陷求不得的痛苦中,拍一下许彦文“你要是想喝酒,就来找我。”
许彦文笑了“好啊,找你喝酒。”
等送走了霍震烨,许彦文脱掉白大褂,先去照相馆取照片,再去书店跟阿秀见面。
他来到照相馆,推开玻璃门,走到柜台前“我姓许,来取相片。”
照片都放在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每个照相者的名字,店主按日期找,许彦文伸头看着“许先生和白小姐。”
光是说这几个字,他都觉得齿间一甜。
店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你等一等,我到后面去问问,相片应该已经洗出来了。”
许彦文就在柜台边等着,店主走进去没一会儿,里面传出声音。
“怎么会洗坏了”
摄影师辩解“我肯定没拍花,你看这一个人是好的,一个人花了,这肯定不是技术问题。”
许彦文听了一会儿,恍悟这是在说他和阿秀的那张照片。
“我拿出去给客人看一看,请他们再来拍一张吧。”店主低声嘟囔,“怎么会这么多张,都拍花了呢。”
店主摇着头从里面取出照片,对许彦文陪笑“对不起了许先生,照相的时候机器出了问题,您看一看,小姐这边拍花了。”
许彦文接过照片,拿到眼前。
照片上确实是他,虽然是黑白的,但拍得很清楚,他用眼睛的余光偷看阿秀。
而阿秀,阿秀坐着,她穿着那件精致的旗袍,披着流苏披肩,眼睛盯着镜头,一丝神采也没有。
店主说拍花了,他还以为是拍糊了,但甚至不是。
阿秀木怔怔的,发丝衣裳处处精细,可就是不像个活人。
这样的人,许彦文曾经见过,他在白家小楼里看到过许多个,白先生扎的纸人,每一个都是这样,头发衣裳处处精细,只是没有眼睛。
许彦文脸色泛白,几乎站立不住。
店主看他的样子,还以为是重要的照片拍坏了,他有些为难“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小姐有空呢就再来拍一次,我们店全免费,要是小姐没空呢,我们就退钱。”
许彦文捏着相片,他根本没听见店主说什么,失魂落魄推门出去,只觉得白光照得人眼前发花,他一阵阵晕眩。
阿秀,阿秀是个纸人,是个活的纸人。
他一路走着,脚步不知不觉得迈到书店前,透过玻璃看着店内已经在等他的阿秀。
阿秀完全是女学生打扮,她学着街上女孩子的样子,穿蓝上衣黑裙子,围一条羊毛围巾,哪个女学生也不像她这么美好。
阿秀翻着纸张,书店让她高兴,这里全都是纸的气味,她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转身看出去,冲许彦文招手。
许彦文一动不动,她是在笑的,倘若她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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