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一晃,眼前已经不再是百凤山。
长街上,人来人往,各家子弟门生佩剑而行,高谈论阔如今天下局势,端的是意气风发。
魏无羡在高楼上,姿态悠然的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垂下一只手,手里还提着一只精致的黑陶酒壶,酒壶鲜红的穗子一半挽在他臂上,一半垂在半空悠悠的晃荡。
自岐山温氏轰然倒塌之后,曾经最繁华的不夜仙都一朝烟消云散,沦为废都。
数量庞大的修士们寻求新的活动地点,分流到各个新的城池,其中涌向兰陵、云梦、姑苏、清河四地的最多。
魏无羡时常在云梦街头晃悠,虽然射日之征已经结束,莲花坞也已经重建,但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温暖。
莲花坞的门生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样不肯好好走路的师弟们,那些会挤眉弄眼不肯老实敬礼的家仆们,早就一个都不在了。
若是从前,魏无羡还能拿着剑四处炫耀自己的精湛剑术,而今却是不能了。
看着校场里舞剑的身影,他就会想起自己再也拿不起随便,心底仿佛有个黑洞,将他周身的暖意吞噬殆尽,除了冷就是冷。
——
聂怀桑摇着扇子,不由想起昔日在云深不知处听学时,几乎所有人的世家子弟都喜欢围着魏无羡。
至于为什么说是几乎,那是因为蓝家子弟雅正闻名,除了少数的异类,蓝家人并不会跟着魏无羡胡闹,其中当以蓝忘机为首。
共情时,魏无羡曾说过一句话,言世家子弟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这话可不是虚言。
而今,魏无羡竟然落得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境地,不得不令人唏嘘。
——
忽然,四周行人略略压低了声音,视线不约而同投向长街尽头。
魏无羡觉出异常,往楼下打量,循着行人的视线看向长街的另一头,一名白衣抹额,负琴佩剑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而来。
这名男子面容极为俊雅,周身却似笼罩着霜雪之意。
远远的还未走近,诸名修士便自觉噤声,对他行注目之礼。
有略有些名头的大着胆子上前示礼,道:“含光君。”
魏无羡没料到会在云梦见到蓝忘机,不禁想起云深不知处听学时的旧事,忽而一笑,令身边的娇俏少女们拿花去扔蓝忘机。
对于街上修士们的行礼,蓝忘机微微颔首,一丝不苟的还礼,并不多做停留。
其他修士也不敢太过叨扰蓝忘机,自觉的退走。
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与蓝忘机擦身而过,忽然扔了一样东西在蓝忘机身上。
蓝忘机迅捷无伦地接住了那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花苞。
花苞娇嫩清新,犹带露水。
蓝忘机正凝然不语,又一个婀娜的身影迎面走来,扬手掷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
本冲他心口来的,偏生没砸准,砸中他肩头,又被蓝忘机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毫不娇羞地掩面遁逃。
第三次,则是一个头梳双鬟的稚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来,双手抱着一束缀着零星红蕾的花枝,丢到他胸口,转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蓝忘机已经接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朵花枝,面无表情地站在街头。
街上识得含光君的修士都想笑不敢笑,故作严肃,目光却一个劲儿地往这边飘;不识得他的普通平民则已指指点点起来。
——
聂怀桑小心翼翼的瞥了眼蓝忘机,想了想,道,“含光君,我看……魏兄对你不同于他人哦。”
共情中的众人都能感受到,蓝忘机没出现的时候,魏无羡虽然姿态悠然的喝着酒,状似潇洒肆意,实际上心里的苦闷,简直要把人闷死,对于魏无羡这样的人来说,有这样的情绪,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当魏无羡看见长街尽头缓步而来的蓝忘机时。
他们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魏无羡心里的忧愁苦闷刹那间烟消云散。
若是还察觉不出对于魏无羡来说,蓝忘机是特殊的,他们也可以往脑子里多灌一点水了。
蓝忘机自然也感受到了不同,但……他却清楚的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会和魏婴不欢而散。
想想他当时说的话,蓝忘机黯然垂眸。
他当时不知魏无羡到底失去了什么,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听在魏婴耳中,怕是字字如刀。
——
魏无羡把玩着手里的芍药,见蓝忘机已经到了楼下,便将手里的芍药一抛,恰恰落在了蓝忘机发间。
蓝忘机正低头思索,忽然发间微重,他一举手,一朵开得正烂漫的粉色芍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鬓边。
魏无羡笑吟吟的冲着楼下道,“蓝湛——”话音未落,意识到这称呼已经不合适,便很快换了个称呼,“啊,不,含光君,这么巧?”
他一出声,蓝忘机便看了过来。
“是你。”
魏无羡摇了摇手里的酒壶,“是我,会做这种无聊事的,当然是我。你怎么有空来云梦了?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吧?”
他身旁围上来几个少女,纷纷挤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来喝一杯吧!”
这几名少女,正是方才以花朵掷他的那几个,这行为究竟是谁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蓝忘机低头,转身就走。
魏无羡见撩他不得,并不意外,啧了一声,滚下美人靠,仰头喝了一口壶中的酒。
谁知,片刻之后,一阵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的足音传来。
蓝忘机稳步登上楼来,扶帘而入,珠帘玎珰,声声脆响犹如音律。
他将刚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道:“你的花。”
——
“含光君还真上去了?”
“说不准他来云梦就是来找魏无羡的呢?”
——
魏无羡歪到了小案上,道:“不客气,我送你了,这些已经是你的花了。”
蓝忘机道:“为何。”
魏无羡道:“不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这种事反应会如何。”
蓝忘机道:“无聊。”
魏无羡道:“就是无聊嘛,不然怎么无聊到拉你上来……哎哎哎别走啊,上都上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蓝忘机道:“禁酒。”
魏无羡道:“我知道你们家禁酒。但这里又不是云深不知处,喝两杯也没关系的。”
那几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盏,斟满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
蓝忘机仍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魏无羡道:“难得你来一趟云梦,真的不品品这里的美酒?不过,酒虽美,还是比不上你们姑苏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绝色。日后有机会我再去你们姑苏,一定要藏他个十坛八坛的,一口气喝个痛快。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座位不坐,非要站着,坐啊。”
众少女纷纷起哄道:“坐啊!”“坐嘛!”
——
“魏无羡真是好艳福,身边围着这么多漂亮姑娘。”这话听上去酸溜溜的。
有人听见了,便嗤笑,“你觉得魏无羡现在连修士都不敢接近他,哪个姑娘会围着他?依我看,他身边的这些漂亮姑娘,怕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蓝忘机听到这话,不由握紧了避尘。
——
蓝忘机浅色的眸子冷冷打量这些尽态极妍的少女,继而,目光凝在魏无羡腰间那一只通体漆黑发亮、系着红色穗子的笛子上。
似乎在低头沉思,考虑措辞。
见状,魏无羡挑了挑一边的眉,有点儿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果然,蓝忘机缓缓地道:“你不该终日与非人为伍。”
围在魏无羡身边起哄的少女们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
纱幔飘动,不时遮去阳光,楼台内忽明忽暗。
此时看来,她们雪白的脸蛋似乎有些白得过头了,毫无血色,看起来甚至有些铁青,目光也直勾勾地盯着蓝忘机,无端生出一股森森寒意。
——
“啊——这些这些少女……都是……”那羡慕魏无羡好艳福的修士,得知全都是女鬼,顿时脸都吓白了。
其余修士也颇为无语的看了那人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对魏无羡,就不能以常理度之,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
魏无羡举手,让她们退到一边,摇了摇头,道:“蓝湛,你真是越大越没意思。这么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总是学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记着教训人。”
蓝忘机转过身,朝他走近一步,道:“魏婴,你还是跟我回姑苏吧。”
“……”魏无羡道:“我真是好久没听到这句话了。射日之征都过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蓝忘机道:“上次百凤山围猎,你可有觉察到一些征兆。”
魏无羡道:“什么征兆?”
蓝忘机道:“失控。”
魏无羡道:“你是指我差点和金子轩打起来?我想你是搞错了。我一贯见了金子轩就想打一架。”
蓝忘机道:“还有你后来所说的话。”
魏无羡道:“什么话?我每天都说那么多话,两个月前说过的早忘光了。”
——
“两个月,看来这个时候,离百凤山围猎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
蓝忘机看着他,似乎一眼就看出他只是随口敷衍,吸了一口气,道:“魏婴。”
他执拗地道:“鬼道损身,损心性。”
魏无羡似是有些头疼,无奈道:“蓝湛你……这几句我都听够了,你还没说够吗?你说损身,我现在好好的。你说损心性,可我也没变得多丧心病狂吧。”
蓝忘机道:“此刻尚且为时不晚,待到日后你追悔莫及……”
不等他说完,魏无羡脸色变了变,一下子站了起来,道:“蓝湛!”
那群少女在他身后,不知不觉中已个个眼放红光,魏无羡道:“你们别动。”
于是,她们俯首退后,但仍是死死盯着蓝忘机。
魏无羡对蓝忘机道:“怎么说。虽然我并不觉得我会追悔莫及,但我也不喜欢别人这样随意预测我今后会怎么样。”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是我失礼了。”
魏无羡道:“还好。不过看来我确实不应该请你上来的,今天算我冒昧了。”
蓝忘机道:“没有。”
魏无羡微微一笑,礼貌地道:“是吗。没有就好。”
他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我就当你在关心我了。”
魏无羡摆摆手,道:“那不讨扰含光君了,有缘再会吧。”
往莲花坞回去的路上,魏无羡脸色难看至极,路上修士看见他,都远远避开。
这叫魏无羡心里愈发难受。
损身,损心性。
他自己不清楚吗?
不,谁都没他清楚。
但他背负的太多,沉重的包袱也根本不能卸下来。
两个月前百凤山围猎,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他的处境愈发不妙,他尚且还没做出什么恶事,金子勋便已经口口声声称他所修之道是邪魔外道,这两个月来他更是没少听人说起,便是云梦的街头,他也听到不少。
他原本想在射日之征后毁掉阴虎符,如今……却不得不将阴虎符握在手里,当做威慑他人的依仗。
——
魏婴……
蓝忘机低头苦笑,他当时劝诫魏无羡,哪怕被魏无羡讨厌,也执拗的想劝他归回正途。
但却不知,魏无羡早已经没有正途可言了。
——
魏无羡回到莲花坞的时候,江澄在擦剑,抬了一下眼,道:“回来了?”
魏无羡道:“回来了。”
江澄道:“满脸晦气,难不成遇到金子轩了?”
魏无羡道:“比遇到金子轩还糟。你猜是谁。”
江澄道:“给个提示。”
魏无羡道:“要把我关起来。”
江澄皱眉道:“蓝忘机?他怎么来云梦了?”
魏无羡道:“不知道,在街上晃呢,来找人的吧。射日之征后他好久没提这茬了,现在又开始了。”
江澄道:“谁让你先叫住他的。”
魏无羡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先叫住他的。”
江澄道:“还用问吗?哪次不是!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欢而散,又为何每次都孜孜不倦地去讨他的嫌?”
魏无羡被噎住,眼眉低垂。
心里难受得要命,喝了口酒,道,“算我无聊?”
——
“忘机,你也是不知情,切莫自责,往后待魏公子好些便是了。”蓝曦臣除了这么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弟弟。
蓝忘机默默地点头。
——
江澄翻个白眼,目光又移回剑上。
见他又在擦三毒,魏无羡移开目光,道:“你这把剑一天要擦几次?”
江澄道:“三次。你的剑呢?多久没擦过了?”
魏无羡拿了个梨子吃了一口,道:“扔房里了,一个月擦一次管够。”
江澄道:“今后,围猎或者清谈会那种大场合不要再不佩剑了,现成的没家教没例子的话柄让人抓。”
魏无羡顿了顿,又咬了一口梨子,将心头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压下去,装作无所谓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逼我的。越逼我我还越不想干,就不佩剑,能奈我何?”
江澄横他一眼。
魏无羡又道:“而且我可不想被一群不认识的人拉去比剑切磋,我的剑出鞘必须见血,除非送两个人给我杀,不然谁都别想烦我。干脆不带,一了百了,图个清静。”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爱在人前秀剑法的吗。”
魏无羡道:“以前是小孩子。谁能永远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声,道:“不佩剑也罢,无所谓。但你今后少惹金子轩,毕竟是金光善独子,将来兰陵金氏家主就是他。你跟他动手,你让我这个家主怎么做。跟你一起打他?还是惩治你?”
魏无羡道:“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金光瑶吗?金光瑶比他顺眼多了。”
——
金光瑶怔了怔,眉眼弯弯,“承蒙魏公子看得起,真是荣幸。”
“英雄惜英雄,阿瑶不必妄自菲薄。”蓝曦臣温言道。
金光瑶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是想好,要跟魏无羡交朋友。
既然魏无羡能对江澄私底下说出这种话,必然是真心,何况,有魏无羡这样的朋友,说不准还是他的幸运呢。
金光瑶不禁心中感叹,江枫眠打小将魏无羡和江澄搁在一起养大,确实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但得到的回报,却是不可估量的。
可惜,江澄没继承他父亲的好风姿,性格像他那个娘。
长此以往,魏无羡和江澄之间绝不能长久。
——
江澄擦完了剑,端详一阵,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顺眼有什么用。再顺眼,再伶俐,也只能做个迎送往来的家臣,他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没法跟金子轩比的。”
魏无羡听他口气,竟像是对金子轩颇为推崇,心中不愉,道:“江澄,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什么意思?上次你特地把师姐带去,你该不会真的想让师姐和他……?”
江澄道:“未尝不可。”
魏无羡霍然起身,脸色难看,道:“未尝不可?他在琅邪干了什么你忘了,你跟我说未尝不可?”
江澄道:“他大概是后悔了。”
魏无羡道:“谁稀罕他后悔,知道错了就要原谅他吗。你看看他爹那个德行,指不定他今后也是那个鬼样子,天南地北到处鬼混找女人。师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顿了顿,江澄看他一眼,又道:“不过,原不原谅也不是你说了算。谁叫姐姐喜欢他?”
魏无羡登时哑口无言。
半晌,挤出一句:“怎么就偏偏喜欢这个……”
他扔了梨子,道:“师姐在哪儿?”
江澄道:“不知道。还不是那几个地方,不在厨房,就在卧房,要不然就在祠堂。她还能去哪儿。”
——
金光瑶打量了江澄一眼,倒是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他原本就觉得江澄和魏无羡之间不会长久,见到共情中魏无羡和江澄的相处,心里的猜测愈发肯定。
就是不知道,后来的决裂,魏无羡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怕魏无羡自己并未意识到江澄对他生了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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