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回

小说:风物有信 作者:江照
    几日前方下过场雪,太液池冰封满面,宛如一面巨大的漆黑琉璃璧。月光洒满琉璃,时亮时喑,便如这宫中,总不是光明。

    主仆二人沿着池边未走几步,杜渝只觉着头愈发晕了,便寻了石块,踉跄着坐下。簪娘拿身子给她靠着,打量着四周,显得有些不安——深宫内苑,她们这般胡走,只怕冲撞了宫中贵人。

    杜渝儿时进宫几多,也因着崔氏的缘故,来过后宫。她倒是放松,趁着酒意,指点各处宫殿琼宇,末了,她又指着南边,道:“我听说,至诚初年的时候,那里还有橘林。如今竹子都易死,橘林便改成松林,虽未盖天,但亦长得茁壮。”

    簪娘见她这般折腾都没引来旁人,略松了心神。她从未进过宫,难免起了好奇,便借着这机会,放纵自己,在夜色中打量着大唐的骄傲,千宫之宫的大明宫。

    有薄薄的月光映衬,杜渝能望见簪娘宛如少女一般,眼底泛着光,分明是喜悦的。她借着酒意,道:“簪娘,你现下快活么?还有什么愿望?你心里可还惦记着阿兄?”

    簪娘隐在夜色中柔柔一笑,道:“姑娘要听实话?”

    杜渝道:“自然要听实话。”

    “现下,我是很快活。不怕姑娘笑话,我不过一介女婢,能来到这神仙所居之地开眼,当真再快活没有了。如今簪娘的愿望,便是杜氏安宁,这样一来,我也有安宁的栖身之所。”簪娘替杜渝揉捏着肩头,掌心下的肌肉绷得紧极了,她道:“再说姑娘让尔璞平日里跟着我,我又哪里来功夫想那么许多?每日念叨最多的,无非是望着他少闯些祸罢了。”

    杜渝噗嗤笑出了声,道:“依我看来,尔璞打心眼里,还是欢喜你的。”

    簪娘颔首,道:“尔璞孩子心性,是我急躁了,唯恐他不长进,在宫中给姑娘闯祸。”

    “还好,只是没事爱寻人打架,御林军各卫见了他都得躲开。”杜渝也有些无奈,说起尔璞,也就忘了追问簪娘可还惦记杜漓。主仆二人放开胸怀,便在这太液池边谈天说地。

    “但姑娘这些日子,又和殿下闹别扭,婢子想了想,还是得劝你几句。”簪娘透着股无奈,道:“殿下毕竟是殿下,姑娘还是得退让些。其实婢子冷眼旁观,殿下心眼儿亦是仁善的。虽没见过几次大郎,但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见着新奇的好的,便令郑函送去。”

    杜渝心底有些堵,耳听簪娘对李依多为赞许,也只得道:“簪娘姐姐,我记下啦。明日我便去殿下处负荆请罪,你看可好。”

    簪娘也笑了,道:“主子真会开玩笑。”

    杜渝口中道:“好歹也有长进,还得靠你细心。我瞧着,尔璞倒是很欢喜你,现下都不乐意与我一道呢……”

    数年安西戈壁中讨生活,即便醉狠了,也听出有人靠近。说话间,杜渝只勾了簪娘腰间,朦胧的眼神硬生生挤出一丝清明。

    簪娘知晓有异,但此间乃宫中,不宜大动干戈,只配合自家主子,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

    那脚步愈发近了。

    杜渝右手掌心空明,小腿肌肉紧绷,只等一招制敌,那人却突然加快速度,耳后一道风声,来人大张旗鼓,笑呵呵道:“是小池么?我只道月下佳人如此清丽,唯恐看错了,还果真是你。”来人浑身酒臭四溢,脚下虚浮不定,说着话扶了一旁的枣树,手边的酒囊送上唇边,又是一番痛饮。

    簪娘已经听出何人,双手死死按住蠢蠢欲动的自家主子,在她耳边低语:“是郑结。”

    郑结?茂公府世子郑结郑崇梵?他既为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应在列席之中,怎会来到此间?理智逐渐占据上风,杜渝勉力放松下来,拿出国公府嫡长女的气度,强装着清醒,还行了半礼,道:“世兄怎会在此?”

    郑结唇角淌下酒液,眼神闪烁道:“许你酒后散心,便不许我出来透气么?天下哪有这般道理?”他一双醉眼,只在杜渝身上打量,品头论足般道:“数年不曾谋面,小池你长大不少呐。当真刮目相看,刮目相看……”说话间,一双眼睛便在杜渝簪娘胸腹乱窜,半分不像太学中享誉的才子,仿若平康坊中买欢的市井流徒。

    杜渝已不快至极,但碍着簪娘低语劝谏,也不愿惹事,只起身微福,道:“世兄好兴致,我出来太久,该回大殿,先行一步了。”

    她说罢,便欲绕开郑结,孰料那醉鬼竟伸出手拉了她小臂,道:“急什么?你我叙叙旧,有何不可?何况,再等几年,你便是我的夫人。夫人,莫非是害臊了?”

    杜渝狠一甩袖,道:“郑世兄,还望你放尊重些。”她心中怒极,但还顾着深宫忌讳,这几句话说得并不大。

    簪娘从侧挡住杜渝,道:“郑公子,我家姑娘畏寒,先走一步,告辞。”她用自己身体为杜渝开路,想着郑结出身世家,到此地步该当有些胸怀,不至于再为难女子。

    郑结哈哈一笑,道:“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你不是在安西待了几年?听说那里民风彪悍,小郎君小娘子惯常野外苟合的。难不成你还不通?若是不通,为夫教你,岂非美事?”说话间,郑结伸手一捞,簪娘淬不及防被拉入怀。

    郑结也未瞧清楚怀中人并非自己的未婚妻,哈着酒气,手乱摸起来,便欲行非礼之事。

    簪娘一声惊呼再难压抑,不远处便有侍卫奔来。

    杜渝一忍再忍,眼见簪娘落于郑结之手,怎能忍下不救?只急怒之下,出手毫不容情。郑结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杜渝拍了他脖颈,只下意识回头。杜渝一手锁了他喉,郑结顿时气闷,拿手去挣。

    杜渝冷笑,反手捏了郑结手腕,只听郑结一声凄厉惨叫,她抬腿便是窝心一脚。这等假借醉酒行禽兽之举的登徒子,她平日最恨,既已动手,干脆一通拳打脚踢。

    簪娘早从郑结怀中脱出,等反应过来,郑结惨叫连连,杜渝招式间全无章法,边打边骂,只口齿含糊,簪娘也听不清都骂了些什么。

    远远两个人急奔而来,打头的是如今御林军副领尉迟静,原东宫归德中郎将。他匆忙拉开杜渝,令一旁军士掌灯细看,那军士看后沉声回禀——郑结挨了几下,已晕了过去,并无生命之悬。

    杜渝打着酒嗝,摸出鱼符,道:“殿中宴饮,我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路遇此人行止不端,出手教训了他。”

    “杜统领。”尉迟静回过身,一身甲胄周全,瞥了眼鱼符,道:“你既透了气,便回殿中。此间交给本将。”

    杜渝抬眼望去,认出了来人,摇摆着便要行礼,被尉迟静伸手拦了。她顿了顿道:“那,末将告辞。”

    尉迟静瞥了眼躺倒在地的郑结,道:“记下了,今夜你不曾来过。”

    回了紫宸殿不久,景程便先行离去。景秀送至角门折返,回来路上便听说郑结在太液池便摔了跟头,给巡防的尉迟静撞见,正请了医正诊治。

    景秀不曾多想,赶回回紫宸殿。宴席过半,果然没多久李倜也醉了。英吉扶着年轻的皇帝回寝宫歇息,卢氏留下,同李依一起安置群臣出宫。

    这一夜,李依自是留宿宫中。她也看出杜渝脸色发白,一双醉眼朦胧得紧,便和卢氏说了,留她宿在自己寝宫的西暖阁,等明日天明,再出宫不迟。

    左右一个女眷,又有虞公府嫡长女的身份放着,卢氏自无不许,还令人送去醒酒汤,倒是照顾周全。

    已是子丑相交,李依在床上辗转反侧,郑函听的响动,披衣过去,沉声道:“殿下可是积食不克化,睡不下了?”

    李依叹口气,干脆坐直了,道:“取衣裳来,陪本宫出去走走。”

    回来的时候,天色依旧漆黑。李依面色有些发白,郑函护在她身侧,瞥见宫外候着的崔桃,正招了手唤她过来。

    不远处,尉迟静戎装而来,李依回过身,站定了。

    “末将见过殿下,请殿下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全礼。”尉迟静拱手道:“殿下这是……”

    “有些不消化,正要出门走走。”李依淡道:“尉迟将军此时前来,可有要事?”

    尉迟静道:“敢问杜统领可在殿下这里安置?”

    李依颔首,道:“十七娘歇在西暖阁。怎地?是有军中要事寻她?本宫这便让人……”

    尉迟静忙道:“回殿下,并非军中之事。只是……杜统领在太液池边打伤了郑结郑公子,据司医所言废了右手。”

    李依神情一动,道:“废了右手?”

    尉迟静的胡须都抖了两下,道:“末将遇到时未曾细查,郑公子晕倒在地,瞧着只是酒醉昏厥,不过挨了几下。方才细查后,才看出他右手腕骨软散。以郑公子的体质,想要恢复如初,应无可能。”

    李依凝眉,道:“尉迟将军,你能来此,本宫记下你的心意了。”

    尉迟静一笑,道:“殿下,虽说郑公子会否记得是谁动手,但他身边并无仆从,又是醉酒。末将来得晚了,只见他一人倒在地上而已。”

    “十七娘宴上醉狠,也早早回来歇下的。”李依随手指向崔桃郑函,道:“她们都是佐证。”

    尉迟静后退半步,拱手道:“既如此,末将告辞。夜里寒凉,殿下莫走远了。”

    李依颔首,及至尉迟静带人走远,才回身,道:“阿郑,去太液池边走走,该做什么,你应清楚。”

    郑函后退半步,只道:“殿下放心,婢子有分寸。”说罢,她拉起斗篷,隐于夜色之中。

    李依没了出门散心的兴致,方进了屋,秦诚步履匆匆,引了位玄衣男子,道:“殿下,不良帅岚栖求见。”

    李依在坐榻上安坐了,令崔桃上茶,才道:“岚帅,说罢。”

    “昨夜宴饮,杜渝夜游太液池,路遇郑结。因郑行止不端意图非礼,怒后废其右手。其后,尉迟静与一军士赶来,再无旁人。”岚栖说罢,双手奉了条陈,道:“属下来迟,是处理些细枝末节,还请殿下恕罪。”

    李依接过,搁在膝上随意翻着,口中道:“本宫算着你来迟,便是去做事。岚帅不必这般多礼。”

    岚栖唇边含笑,接了崔桃递上的金杯,却是滚烫的酥茶,笑道:“殿□□恤属下,属下更该殚心竭虑。”

    “嗯,”李依看罢条陈,道:“岚帅这般处置,只要无佐证,郑崇梵便得吃了那个哑巴亏。”

    岚栖也不惧烫,一口气饮下半杯,冲崔桃感谢一笑,道:“殿下定要回护杜统领,是以属下来不及先禀报殿下。”

    李依心中不愉,面上沉静,忽问:“太后那里,一切可好?”

    岚栖道:“太后醉酒,便回仙居宫安置。殿下何出此问?”

    李依道:“本宫席间见太后神色寡郁,有些不放心。”

    岚栖省起,先帝在时,景程对李依照顾有加,李依也甚喜景程腹中才华。他松了心神,道:“殿下有心了。”

    岚栖没坐多久,便告辞离开。崔桃令侍女收了金杯,犹豫片刻,道:“殿下,要我去请杜姑娘么?”

    李依轻笑,道:“请?不若本宫登门拜访,来得干脆些。”

    崔桃知晓自家主子是真怒了,只一声不吭,陪着去了西暖阁。这宫中内室宫女都识得李依,眼见长公主亲至,俱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簪娘衣衫半整,从内室几步跑出,行礼后道:“殿下怎地这会子来了?姑娘还在……”

    李依斜瞪了她一眼,道:“小池人呢?还不叫她起来!”

    “是。”簪娘反应极快,心知是昨夜的事情让李依知晓了,只道:“婢子这就去。”

    杜渝睡眼朦胧,内着中衣,未着罗袜,趿着薄底尖头鞋,打着哈欠,道:“十三娘,天还未亮,什么事这般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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