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回

小说:风物有信 作者:江照
    三人行至一处小院,张亖上前端正立稳,伸手敲了敲门,朗声道:“师弟可得闲?今日正旦,长公主与令爱来探望你。”

    内里沉静了半晌,杜渝心中苦涩,想来是杜之显不肯见她,正欲开口告辞,连夜归京。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向内拉开,内里有昏黄的灯光溢出。一位枯瘦男子人隐在门内,瞧不出模样来,只听得见声音:“是小池来了?”

    杜渝心中酸涩,迈了半步,带着些许犹豫,道:“父亲,是小池。”

    那人又前半步,露出容貌来——两鬓花白,颧骨因长期茹素而形销骨立,显得甚为凸出。他身形有些枯索,迈出门槛,先对张亖立掌一礼,才与杜渝道:“前儿得了信,说你从安西回来,我便知你迟早要来观里,误我苦修。”

    杜渝眼底发苦,只道:“父亲,小池……”

    杜之显侧过身,道:“既然都来了,还等什么?先进来坐坐。”

    杜渝抹了把眼底涌出的泪水,应了一声,两步跟上。

    这时候杜之显又回过头,道:“寒舍虽清苦,不知殿下可愿挪步?”

    李依一笑,道:“固所愿。”

    张亖在门外立掌躬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他只怕这三人说起宫中密事,连累百里观,那便是龙虎山出面,保他容易,保百里观则难。

    不如半字不听。

    这屋子忒小,北边供着老子像,东边一张土炕,外间便是挨着墙垒砌石架,和满架子的书册。虽是凌乱,但整洁无尘,闻着一股纸张陈旧之息。

    杜之显取了两个小坐墩,又拎了炭盆上恰好烧开的水,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盘膝坐在蒲团上,弃了方才的面目刻薄,笑道:“这是我去岁藏下的雪水,最是清心。”

    李依捧着老竹杯,吹散些许热气,浅浅抿了一口,诚心赞道:“甘冽痛快,果是清心,本宫府下的吓煞罗香也差了两分自然。”

    这话让杜之显笑将起来,他知杜渝脾性,断喝不出区别,给自家孩子便如牛嚼牡丹。但李依一席话,可见是真懂,当下便道:“殿下既喜,我这儿还有一坛,走时带去,算是你们成婚,我的一件礼物。”

    “谢阿翁,不胜感激。”李依不曾放下老竹杯,双目直视着杜之显,道:“阿翁不必念想旁的,并无一人勉强本宫。我亦知您心中有天地,不愿再理俗物。于情于理,本不该相扰。但事涉虞公府杜氏延续,无论如何,也得来见您一面,得您允许,方可行事。”

    杜之显挠挠鬓角白发,瞥了眼杜渝,道:“我人在观中不理俗务,但此在长安脚下,耳根子始终是不得清净呐。”

    李依知晓这便是愿意谈下去,又见杜之显神情落寞,便住嘴静听。

    “大渊无福,我曾劝他离水远一些。”杜之显提及亲子,眸色未曾动摇,仿佛别家子嗣:“他不肯,到底折在此道,此为天命所致。吾儿既去,吾虽悟道,每思及此,亦觉枯寂。想他幼时聪敏伶俐,大了亦有男儿担当,愿成就一番事业。即便在外人说起是偏门,但在我看来,兴水利避水灾活百姓,哪怕昔年我权倾朝野,若论功德,也及不上大渊。”

    杜渝红了眼,抬手拭泪。李依只低了头,默不作声。

    “殿下执意下嫁,我知你有你的打算,但其中,总是念了些许待大渊的情意。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大渊说声感激无尽。若殿下今后心中能另有所属,只管去。杜氏上下,不得阻拦半分。” 杜之显神色复杂,前面冲着李依,最后十个字,却是转头望着杜渝吐露。

    “是,父亲放心,我记下了。今后长公主另有意中人,杜氏上下,只遵长公主心意和离,不得有半分阻挠。”杜渝心头狂跳,下意识便起身一礼——这是年幼时,满身威仪的杜之显烙在她骨髓的印记。

    “今次你来,是为世子一位吧。”杜之显自喝了半杯白水,此事一落,他放松许多,想了想道:“大郎还小,还是从旁支择嗣,方为两全之法。”

    李依道:“择了平江府杜氏子杜泌,若您允可,我便向圣人请旨,接了杜泌归京,立为世子。”

    “杜泌?”杜之显闭目思索了片刻,忽道:“殿下,你可有试探之心?”

    这话没头没脑,杜渝没听明白,只侧头望向李依,以眼神相问。

    李依半闭眼睑理也不理,道:“瞒不过国公慧眼。”

    杜之显方才挺直的肩背忽而耸下,自嘲道:“一把老骨头,哪里有甚慧眼?倒是殿下胆大心细谋事长远,长江后浪推前浪,吾佩服。”说罢,这二人相视一笑,倒是惺惺相惜。

    杜渝不明白他二人为何相对而笑,也不太懂这“试探”二字作何解释,只疑道:“父亲,您是允了么?”

    杜之显收拢笑意,道:“允!有殿下为杜氏掌眼,为何不允?小池,你今次也快满十八,若有凌云之志,便要戒骄戒躁。你自小顺风顺水,须知现下是逆水行舟,须得谨言慎行高瞻远瞩,寸动间思虑周全,方得大进。”

    话转到了说教,杜渝打起十二分耐心,不住颔首称是。这一说便过去小半时辰,杜之显神色倦怠起来。

    李依先行起身,按道家行礼,也换了称呼,道:“居士安坐,我先行告辞。十七娘,本宫在住处等你。”话毕,果真移步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渝如坐针毡,走不是留不是,正自纠结,却听杜之显道:“殿下特意离开,是想给咱爷俩儿留些时间,说说体己话。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只怕是慧极必伤。”

    杜渝听出杜之显对李依评价可谓之高,忙道:“父亲,您总是夸赞旁人,也得顾及下我的感受嘛。”

    杜之显瞪了她一眼,道:“你在安西是做了些事情,但莫说旁人,景秀你便暂且及不上。”

    “暂且?”杜渝眼睛一亮,道:“父亲的意思,也觉得儿今后定能比他厉害了。”

    “那要看你能不能做到那一步。”杜之显搔了搔脖颈痒,问起杜渝婚事:“小池,你心中仍是不喜崇梵的,对么?”

    杜渝张口便道:“那等书呆子,我喜欢他作甚?”话音方落,她便脸红起来,道:“父亲,问这作甚?”当初她任性之下去了安西,其中一条便是知晓与郑结的婚事,不可逆转,可郑结那副模样,却让杜渝压根喜欢不起来。

    “眼见你年岁大了,是该考虑下。”杜之显皱着眉,像极了当初理政之时思索的模样,道:“你若不喜崇梵,得好生想个法子,既要退了这门亲事,还不能坏了四姓交好。”他倒不像崔氏,一味想着先辈定下的不可食言,顿让杜渝蔫儿了下来,道:“父亲,甭提了。昨夜里宫中举宴,我贪恋那梨花白,不由多喝了两杯,便出门透风,遇到郑崇梵。他倒是喝醉了,欲行不轨,便给我打了一顿……”

    她将除夕夜宴中的事给杜之显讲了,唯恐挨骂是以说得细致。然而杜之显若有所思等了盏茶功夫都没吭一字,倒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姑娘忐忑难安起来。

    “父亲……虽说人神不知,也有十三娘为我担承,但我心中觉着,还是得去趟茂公府上致歉……”杜渝斟酌着,唯恐因此气死阿父,阻了他修道之路。

    杜之显这才抬眉瞥了眼杜渝,道:“我且问你,揍了崇梵废其右手,你可心有悔意?”

    杜渝一愣,直言道:“他因酒失德不假,但所作所在该打,儿无悔意。”

    “吾儿敢作敢为,虽有错处,但大道仍在。他该打,你该出手,这又有什么。”杜之显呵呵一笑,道:“但且记住,下回再要揍人,应择夜黑风高时,什么把柄,都莫要留下。”

    “你既不喜这门婚事,不如让簪娘过些日子露些风声出去。以崇梵那高傲的性子,应是死也不肯再娶你。这时候再想办法退婚,也不会伤了两家情谊。”杜之显说罢,问道:“簪娘现在跟着你了,没错吧?”

    “父亲料事如神。”杜渝还沉浸在杜之显蛮不讲理的意思里,自顾自想了许久,才道:“阿父……您这些年当真避世一心修道么?”

    杜之显眼底笑意更甚,指了指自己道髻,道:“莫不是你瞧着我不像个道士?”

    杜渝红了脸,道:“阿父装扮十足道士,可……可这言行,当真与仙风道骨,是分道扬镳啊。”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杜之显指了指自己胸口,道:“你知晓为父为何远离朝堂么?”

    杜渝诚实道:“外面皆言阿父受张观主点化一心修仙,儿不信。”

    杜之显欣慰颔首,正色道:“宪宗昏庸,先帝有心无力,大唐已在风雨之中飘摇矣。恩棠此人,执礼甚深,理政亦有其高明之处,然论私德,却泯然众人。我若仍于朝中,一尚老庄,一崇孔儒,与他争端愈深,朝廷便有分崩离析之像。景氏不过三代,恩棠是断然不肯退却半步的。”

    这等缘由闻所未闻,杜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道:“原是阿父主动退让,才还朝堂一半清明。”

    杜之显点头又摇头,道:“然我于大道,身心皆向往。得此借口脱离牢笼,又何尝不乐?是以,你以为念着先代血亲,能让恩棠这些年待我虞公府多有暗中照拂么?”

    “那阿父今后,可有复仕的打算?”杜渝不笨,一语中的。

    杜之显摇头道:“我已得清明,何必再入樊笼?如今冷眼旁观,殿下并非恋权之人。只要能拖住三年五载,四姓皆可功成身退。”

    “可十三娘对圣人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杜渝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提了,又道:“我见圣人每多忍让,待十三娘真心实意,总觉是她多心。”

    杜之显道:“圣人品行,我也不过耳闻。但殿下算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她此番作为,定有深意。你要记住,杜氏与殿下,一荣俱荣。若逢大事,要听殿下主意。”

    杜渝心中不服,但面对老父谆谆教诲,只诚恳道:“阿父放心,儿会用心领悟。”

    杜之显松口气,道:“敏琼虽有大局,但论目光深远,她自小锦衣玉食从不受苦,还是差了些。内府之事,你若遇急,不愿与殿下商议,可约振渊相商。满朝上下,独他心怀赤子,绝不肯落井下石。”

    “明日你不必来告辞,直与殿下离开便是。千牛卫虽要紧,但你要想清楚,你的志向何在?”杜之显说罢,起身拉开门,冲杜渝道:“于为父而言,修道乃己任,那些俗物,若非你尚浅薄,我是不肯与你分辨半句的。今次一见,你我父女之缘已尽,今后莫要再来,扰我大道求索。”

    杜渝浑身一颤,踟躇起身,沉默立了半晌。直到穿堂风吹耳,颈边冰凉连心,才打了哆嗦,道:“阿父,儿告辞。愿您早证大道,您万要保重。”

    从杜之显住处离开,杜渝心中郁结,满腹心事地乱走,还是撞见前来寻她的簪娘,才能跟着回到住处,已是周身冻得彻骨冰凉了。

    “姑娘,国公一心证道,早已不理世事。便是……便是大郎落葬,他也不曾离观半步。”簪娘搓着杜渝冰凉的手,含泪道:“国公若说了胡言乱语,你万不可挂在心中自苦。虞公府上下,可全指望着姑娘的。”

    杜渝苦笑道:“我……我以为阿父即便心中无国,还是有家的。”

    这话大逆不道,簪娘犹豫着接话:“夫人总说,国公是修道修坏了脑子。”她说罢打了自己朱唇,道:“婢子只盼姑娘莫要瞎想,若姑娘要治罪,婢子一力承担。”

    杜渝低了头,道:“不说这些了,你去帮我寻些吃食,填饱了肚子,咱们好好睡一觉,明日便回家。”今后,再也不来了。

    然那后半句,便是少女心肠再硬,也舍不得言出于口。如此到底留了转圜馀地,留了些许恩情,万企今后骨肉再见时,能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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