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小说:风物有信 作者:江照
    若说李依的美,杜渝日日看在眼里,夜夜望在心间,相处日长仍不时为之动容,却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来。

    那么眼前的女子,眸尾轻扬,点缀金砂,眉心勾画着绛紫色的曼殊莎华,着实绚烂璀璨。琼鼻笔挺,鼻尖翘起,精巧得如画圣亲笔描绘,显得崛强又活泼。朱唇饱满,皓齿映光。面如鹅卵,指如柔荑。

    她□□半露,足下一双藕色缎履,不着罗袜,露出纤细脂白的足腕。右脚裸处纹了条活泼的鲤鱼儿,在水里优哉游哉。而她的主人,便是一汪春水,最能摄魂夺魄。

    即便同为女子,杜渝也在刹那间迷离心智。好在杜漓与她的瓜葛在心中纠结,拉回了些许理智。杜渝只觉得面上发烧,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看来姑娘早已知我定来,姑娘如何称呼?”

    “令兄才思敏捷知情知趣的,怎的你是如此不解风情?”女子从栏杆起身,随手放下折梅灯,步履间凌波微风,在这二层楼中如幽魂一般行过。

    杜渝看到了杜漓曾珍爱的昭宗《席云图卷》,也看到了满架子山川地理图集,各色珍玩赏器,其中几多来自虞公府,竟难以数清。

    女子回到她惯常安坐的小榻旁,踢掉缎履,半倚软垫,水汪汪的眼,毫不遮掩地在杜渝身上打量。

    杜渝皱眉,道:“我一女子,若待姑娘知情知趣,岂不荒谬?”

    女子似是听得笑话一般,笑弯了腰,尾指从描金醉仙漆盘内捻了颗酸杏,说话间有些气喘:“若得杜娘子真心相待,二娘亦愿委身,一享鱼水之欢呐。”这一句抑扬顿挫,若是寻常男子,定已情火如炽了。

    “你!”杜渝气噎,却见女子檀口含杏,冲她眉目送波。

    这便是烟花之地温柔之乡?杜渝闭了眼,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李依静坐翻书的模样,片刻前急火攻心的燥怒清淡许多。她睁眼自寻了坐处安坐,抬眼看向女子,道:“姑娘还不曾告知小池姓名。小池今次冒昧前来,是问姑娘,与亡兄杜漓,有何渊源?”

    女子暗中赞了句“好定力”,慵慵倾了身,轻飘飘道:“倒是失礼了,小女子林氏,贱名二娘。杜娘子想听什么?萍水相逢?笔墨之交?恩客与风尘女子?”她环首看了一圈阁楼,内里有多少出自虞公府,连她本人也记不清,“又或者,情定一生的红颜知己,私定终身妄图白首老去??”

    杜渝眸色深沉,并没有开口。林二娘眸色黯然,显是回忆几许,她不必着急。

    “算来,我与漓郎竟已相识五载。起初,我只是钦慕他的才华,和他别样的胸襟抱负。”林二娘想起初初相识,笑道:“你知道么?你的兄长与长安城中那些文人竟是如此不同,他有经世之志,但整日里,不过盼望着疏通天下河道,还百姓肥沃土地,耕种太平盛世,着实可笑又令人钦佩。”

    “我不过是闲太久,那些子书浅读过一些,令兄便常来,与我对坐品图。我才知晓,令兄并非寻常人家,竟是天子眼前红人,便也细心侍候。”林二娘说起这些,真情流露之下,倒是有些出尘之姿。

    “而后,他待我多有怜惜。因我困于此间,斥巨资为我买下崇素阁,还了清净于耳根。”女子倾诉沉沉:“终有一日,是不经意间动情难耐,私定终身。我与他,只愿情藏白头。”

    “可我阿兄早有婚约!你怎能诱他与你私定终身以负他人!”杜渝得知惨白的真相,只觉怒不可遏,却听女子道:“你是说,漓郎与长公主的婚事?”

    杜渝道:“不错。阿兄与殿下青梅竹马,怎会待你真心?欢场之内,又何来深情?你拿这些谎话诓我,究竟有何目的!”

    “可你既然来此,见了我,便知晓,青梅竹马不假,但其中的情谊深重,并非情意绵绵。”林二娘抿着唇,也不理杜渝,自顾自道:“漓郎曾说圣命难违,不能早断长公主情丝。可我二人,谁又离开得了谁呢?漓郎离京治水,未尝不是躲开成婚一事,渴望建功立业,盼着功劳在手,好退了婚事,也不损虞公府威名。又或者走遍天下,寻一处隐秘所在,与我逃离这京师要地。”

    “你胡说!”杜渝怒不可遏,“漓郎”二字一遍遍刺痛她,杜漓的面目遥远又触手可及,变得可憎可恨。

    林二娘起身,款款行至杜渝身前,道:“漓郎曾说,与长公主的婚事乃宪宗皇帝下旨,不得违抗。长公主虽好,但他待长公主便如待你,从来将她当成妹妹。熟料圣命一下,便成了未来的妻,着实荒谬!”

    “我知你现下定觉的我恶心。”女子见杜渝侧目不愿看她,只轻笑了,移步来到榻前,拉开暗柜,取出一封信笺来。

    “这是漓郎除夕偷偷归京,酒醉之后与你留下的书信。”女子递给杜渝,道:“漓郎曾说,他这番举动,只能与你诉说。”

    杜渝接了厚厚的信笺,颤抖着拆开火漆,那字迹潦草中透着疏淡,确为杜漓亲笔。

    小池见字如晤:

    愚兄蠢极,蠢极,蠢极!

    些许才名,竟得先帝抬爱,许忍冬为妇。圣命难违,兄待忍冬如你,荒唐荒谬至斯也。念兄不知情,忍冬好妇人,许如阿父阿娘,兄亦不忍负忍冬,唯待之切切。且一生白驹过隙,兄已认命。

    然情之一字,不知也罢,既偶得之,最难将息。二娘于我,识于烟花之所,却可谓知己,可谓红颜,可谓金乌耀地,可谓太阴当空。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不过如斯。

    兄苦苦挣扎,泥足深陷,既悔加恨,亦言不由衷盼可斩情愁。公主下嫁,非兄所愿;二娘深陷污泥,亦非兄能相助。兄每思及,冷汗涔涔,唯全心治水,困乏己身。

    然数月不见,每日每夜,所思所念,唯二娘一人矣。

    兄忖度半载,若黄水治成,斗胆请旨抗婚,或可成就私情。然虞公上下蒙羞,帝氏盛怒之下,又该如何?兄一昏人,随水而去,许是归宿?

    长安皆谓兄之才名,然兄一己怯懦,负二好女,实造作下贱矣!吾妹当记兄之卑劣,戒之男子,勿错觅郎君。

    涕泪之下,不知所言。一刻贪欢,春花秋月过眼云烟,兄之奢望,啼笑皆非!

    近日殚精竭虑,天厌吾矣。若天不假言,望吾妹见信,一助二娘心愿达成,二言之忍冬,吾卑劣至斯,长公主大可拆棺烧骨以泄大恨,唯乞虞公府上下无辜,留的性命。亦愿忍冬可得良人,勿耽一生。

    兄一禽兽耳,身心入狱,蠢极!愚极!小人!

    渊书于崇素阁  醇风五年除夕

    信笺泪痕遍布,字迹在杜漓惯来的疏淡中,浮了娟狂。杜渝用力分辨杜漓字迹,眼前却早已雾作一团。若是杜漓泉下有知,自己一语成谶,不知会否后悔。

    而她竟不知,她心目中的好阿兄,竟是如此不堪之人!

    信笺在杜渝手中揉成一团,林二娘看在眼里,道:“漓郎留下的只字片语,尽在此中。我不知他写了什么,但其时漓郎醉成一团,哭将着舞笔写下,那一宿只念了你的小字。”

    两手一颤,杜渝胡乱将信笺塞入袖袋,狠狠抹去泪水。她憋着一股气,问道:“你料到我会来?”

    “漓郎于治水一道,造诣极深。黄水、洛水沿线堤坝修筑草图,我都已看过。”林二娘边说,边从架内取出乌木匣,掀开后翻出几张图纸来,摊开给杜渝看。

    “去岁虽说大雨连月,但即便决堤,也该在这几处泄洪之所。”林二娘连指几处,心知杜渝不懂,只告诉她结果:“然而溃堤之所在这几处,着实——不妥。”

    杜渝已从杜漓负心一事中抽离,眉头紧锁,静忖半晌,才低声道:“按你的意思,是说……这几处溃堤,是有人故意为之。”

    林二娘答非所问,退后了半步,躬身一福,道:“小女子林二娘,见过杜统领。”

    林二娘突行此礼,让杜渝仍有些困惑。她拱手相还,道:“林姑娘大礼,杜某不敢受。你知我对你,并无半分好感。但……阿兄之死另有蹊跷,我望你据实以告。”

    林二娘无奈,摆着手道:“我所知,尽数在此。想我困于长安,又能查到什么?虞公府权势彪炳,应比小女子更有手腕。漓郎枉死,我只愿,能尽所力,为他报仇而已。”

    从林二娘的二层楼惴惴而下,杜渝整个人都倦怠了。及至簪娘尔璞立在面前,她也只道:“回公主府,什么都别问。”

    虽已入夜宵禁,但杜渝拿出金鱼符来,一路纵马急驰,无人敢阻。三人从侧门而入,杜渝顿了顿,道:“你二人且回烟台,旁人问起,断不可泄露半分消息。”

    “姑娘安心,有婢子在。”簪娘不知杜渝古怪行为为何,但知晓此时劝不得,只拉了尔璞,沉默着回了烟台。食案上搁置着鎏金食盒,想必早就送了来,打开了内里饭菜竟还温热。

    簪娘与尔璞共食,尔璞问道:“阿姊是怎么了?”

    簪娘想了想,摸了摸少年脑门,道:“姑娘遇到为难事,须得静心想一想。这些日子,咱们都不扰她,尔璞能行么?”

    少年笃定点头,想了想又道:“那我跟着阿姊,少说话就好了。”

    杜渝一路慢走,来到八千堂。往常这个时辰,李依要么在此间与长史幕僚议事,要么在巨峰堂品茶览书。今次杜渝没有寻错,李依的声音隐约传来,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杜姑娘,是来见殿下么?”崔桃远远看到了她,等她走近了,才上前行礼询问。

    杜渝脸色苍白,似有大苦恼,崔桃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听她道:“不是,我不是来见她。”

    话虽如此,杜渝立在廊外,竟是呆愣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苦笑着离开。

    崔桃等她走远,才回到殿外。

    又等了几刻,郑函扶着李依从内里出来。崔桃正要行礼,李依摆摆手示意免了,她道:“方才好像瞧见十七娘,怎地又不见了踪影?”

    崔桃道:“杜姑娘三刻前走了,走前在此默立小半个时辰。我问她是否要见殿下,她口称不是。”

    李依长眉微动,问:“可是漏了消息?”

    “回殿下,绝无可能。”郑函接过话来,道:“所有痕迹都已抹得干净了。”

    李依颔首,她素知郑函本事,边往巨峰堂去,边道:“所以这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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