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阳入狱前二十有四, 模样已经长成,林卉当年已经十岁, 俩家也走得近,她自然记得这位舅舅的长相。
她仔细打量那人。虽然清癯消瘦、头发散乱,却依稀是记忆中的张阳模样。五年牢狱之灾, 瘦些是正常。
不过, 防人之心不可无,过了这么几年,谁知道张阳变成什么样。
所以林卉并没有第一时间把人迎进屋。想到刚才张阳喊的称呼,她心下戚然,走下台阶,隔着篱笆道:“舅舅,我爹我娘走了。”
“走了?”张阳还带着满怀出狱的欣喜, 并没有多想,顺口接话道, “走去哪儿了?多大会回来呢?”边说还探头往屋里张望, “川川呢,他现在有六岁了吧?在哪呢?还不赶紧把他喊出来见舅舅。”
林卉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这位舅舅出狱便来她家 ,其实情有可原。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亲,也就是林卉外祖几年前便去世了,即便他那会儿在大牢,林父依然给他报了丧,他自然是知道的。至此, 这世上除了他亲姐一家,他再无旁的血缘至亲,他会第一时间找到这儿也是天经地义。
只是……
张阳说完话半天没得到回应,收回视线笑眯眯看她:“怎么不说话了呢?不认得舅舅了?”
林卉看着他,复述道:“舅舅,我爹娘已经走了。”
“走了就走——”张阳瞳孔倏地一缩,终于反应过来,登时失声惊叫,“走了?!”
林卉“嗯”了声,轻声道:“已经是四月份的事了。”
张阳怔怔地看着她。
林卉有些不忍:“舅舅……”
张阳怔愣半天,抖着手,艰难开口:“……怎么走的?”他姐姐、姐夫两口子不过是三十出头的人,正值壮年,怎么就走了呢?
“我娘发高烧,烧到夜里都开始讲胡话了,我爹着急,不等天亮就摸黑去县城找大夫,路上摔倒磕了脑袋,等到白天有人经过,已经……我娘知道后就晕厥过去,还没等我去请个大夫回来,她就扯了布条把自己……”林卉说不下去了。
她对林父林母并没有多大的感情,林母自缢的场景是原身看见的,她也是印象颇深。她现在住的就是原来林父林母的屋子,虽然原来的床架已经被她卖掉换钱,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再说下去,她怕自己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好在,张阳已经听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半晌,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般退后两步,抱着脑袋慢慢蹲下去。
隔着篱笆,林卉看不到他的情况,却能猜到几分。
林卉叹了口气。她这位舅舅……为了养活家人铤而走险入寇,本意是好,在时局稳定下来的时候没有及时抽身导致入狱是一,因入狱让老父生病进而郁郁而终是二。刑满释放,正该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却听说唯一的亲姐、亲如兄长的姐夫都已然去世……
还怨不得旁人。
意外谁也防不住,林母张翠娥的自尽更是让人痛心。可是仔细一想,却能明白她的苦心。
前几年到处乱糟糟的,他们一家到处东躲西藏,经常饭都吃不上,张翠娥又心疼男人奔波找食、又心疼女儿吃得不好,自己那份口粮经常省下来给他们吃,几年下来,身体便弱了。
谁曾想,时局刚安稳下来,张翠娥却怀上了。
林伟业忧心她身体,找大夫看过后,说还是等身体调理一番再生比较稳妥,便劝她把孩子打了,等过两年再说。
张翠娥却不肯。她因着只生一个女儿的事,在赵氏那儿招了许多讥讽痛骂,虽有林伟业护在前头,这事依然如鲠在喉。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她如何肯放弃。
如是,林川便出生了。
张翠娥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林卉翻过原身的这段记忆,只记得那满屋子重得呛人的药味和依稀可闻的血腥味,猜测应当是产后流血之类的病。
那段日子林家真是花钱如流水,全靠林伟业拼了命般到处接活挣钱,再有张阳入寇劫掠拿来银子帮扶,才堪堪保住张翠娥性命。
命保住了,身体却也彻底垮了。打林川出生后,张翠娥便常年卧床,隔三岔五就得喝药。
再然后,林伟业、林伟光兄弟便分家了。
如今的林卉猜测,约莫是赵氏跟林伟业夫妇不想带着张翠娥这个拖后腿的吧。
扯远了。
总归呢,有张翠娥这个药罐子在,林家的日子过得挺艰苦的。所幸林伟业懂点手艺活,日常也能应付得过来,甚至越过越好。
然后,林伟业这个顶梁柱,死了。
林家顿时只剩下病秧子张翠娥跟一双儿女。可她压根没法撑住这头家,甚至还会拖累儿女。
林卉已经十五岁了,倘若她死了,县里主簿、郑里正一定会帮她安排亲事,最晚明年也能出嫁。
而林川姓林,就算赵氏不想管,林伟光作为唯一的亲叔叔,再怎样也会把他养大——就算他不情愿,还有里正、村里族老盯着。
只要她死了……
她想得很明白,临走那晚还叮嘱了女儿许多东西——当然,是原身的林卉。可惜,原身因为丧父的悲痛,完全没有察觉母亲的不对,还抱着母亲哭了好一会,也不知有没有将母亲的话听进去……
林卉穿过来后,每每想到这些都会感慨万分。
作为旁观者都如此,张阳作为张翠娥唯一的弟弟,心情之悲痛可想而知。
若是他早几个月出来……张翠娥断不至于走上绝路,甚至林伟业也不至于半夜出县城导致意外身亡。
不,若是他早些年没有入寇,甚至是早一步抽身出来,他的父亲也就不会抱恨而终……
想到这里,悔恨交加的张阳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林卉怔住,迟疑片刻,打开院门走出去。
长发结缕、衣衫破旧的男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极力压抑的呜咽声从那颤抖的身躯传来,令人倍感哀戚。
林卉叹了口气。
张阳这年纪,搁现代也不过是刚工作几年的小年轻,却接二连三地遭遇重大打击……也是命苦。
……
远在村子西侧的熊浩初听村里人报信说林家门口多了个陌生人,看着不太妥当,忙匆匆赶来,到了就看道一名脏污犹如乞丐的男子抱着脑袋蹲在林家院门口,而林卉无措地站在旁边。
他顿了顿,扫过男子那身脏兮兮的衣衫,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另一头,看到他回来,林卉大大松了口气,迎出来,拽住他袖子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熊浩初点点头:“舅舅刚回来,你去做点好吃的,我带他上我那儿换身衣服,一会过来。”张阳那一身衣服已经脏得不能看,远远都能闻到一股子异味,亏得林卉不嫌弃。
他这番话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林卉一听就明白了,立马接道:“好,今天咱们好好给舅舅接风。”
熊浩初拍拍她肩膀:“去吧。”
林卉看了眼蹲在那儿的张阳,转身进了院子——她即是晚辈,又是姑娘家,这种时候并不方便出面,还是交给熊浩初吧。
张阳刚出狱,这第一顿饭就是去晦酒。
林卉不知道这边风俗,干脆自己琢磨着做了。
点豆腐是来不及了,林卉直接去村里做豆腐的人家买了板回来,用卤汁烧了一大碗豆腐,意指“多福”。
然后去刘婶家摘了个小南瓜回来,掏空南瓜,挖出来的南瓜做成羹,放回南瓜壳子里,做成南瓜盅,意指“难终”。
除此之外,她还找强子娘买了只母鸡,又拿鸡蛋去村里一户刚生孩子的人家家里换了些红枣回来。
杀鸡,焯水,鸡胸肉取下,切成小块,用少许面粉调酱抹匀,搁在一边,剩下骨架加头头脚脚啥的让进锅里,加入姜片开始炖,这是给张阳补身子的——现代的监狱她不清楚,古代的监狱……只看张阳那皮包骨的模样,就知道吃了不少苦,得补补。
切出来的鸡胸肉她拿来炒豇豆,再配上一道素炒卷心菜,一道蒸水蛋,四菜一汤一盅,也算六道菜,齐活了。
张阳待会就过来,林卉想着一会儿必定得说话,便让田婶再次带材料去熊浩初那边做饭,省得大家都拘束。
她这边刚做好午膳,熊浩初就领着人过来了。
张阳的头发已经洗过了,这会儿还带着水意。约莫是因为要来外甥女家吃饭,他随意用带子松松扎在脑后。
他那身脏兮兮的衣衫也已经换了下来,身上穿的是一身半旧的蓝衫。他比熊浩初矮上半个头,又瘦,熊浩初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配上那头松松束在后背的长发,竟显出几分飘逸之感。
主要还是张阳长得好。
林卉跟林川长得都不错,尤其是林卉,活生生一个美人胚子。林伟业的长相也算不错,只是林卉更肖母,张翠娥长得好自然毋庸置疑,张阳跟她是亲姐弟,自然不差。
看到林卉,张阳似乎有些激动,疾步过来,逮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激动地叫了声:“卉丫头……”
林卉正在给熬好的鸡汤加盐,刚用勺子舀了些吹凉,准备尝尝味道,就有人窜到面前盯着自己,差点没把滚烫的鸡汤一口气倒进嘴里——
她深吸了口气,看看后头跟过来的熊浩初,再看看面前眼泪汪汪的清癯舅舅,想了想,故意道:“急什么,马上就开饭了。”
犹自激动的张阳:“……”
不是,他没有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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