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枢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有时太善良了。
除非必要,她不会杀人。即使杀人,也只杀坏人。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是非黑即白?好人坏人,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就像那对婆孙,婆婆平日再温和善良,对过路人友好,一旦知道自己所杀土匪和她们家有关,便可毫不犹豫地下毒杀人!
她再疼爱孙女,自己面对死亡时,也可毫不犹豫地把人推出来挡在她前面!
她善良吗?
昨天晚上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这善良又是建立在儿子去做土匪吃人、劫财的基础上来的,又真的算善良吗?
她闭了闭眼,将繁杂的心绪沉淀下去。
她已经明白了。
这个世界,容不得善良而弱小的人。
若不是她有强大的武力,还随身带了一枚解毒丹药,现在死的,就是她了。
要么,有强大的实力保持自己善良,要么就只能像那些人一样,丢掉善良,放弃为人的良知,拼命地、努力地活下去!
这就是白无尘一直不干涉她杀什么人的原因——她总会遇上的,她也需要自己想明白。
但她仍然会感到悲哀,为这个世界,为这些人。
如果不曾见识过一个太平盛世,如果不曾见识过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生而平等,依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活下去的世界,她自然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这种思想,这种残酷的选择。
可是……
她曾经见过那样的世界。
那样的绚烂,那样的幸福。即使那里还有不少缺陷,比起这里,也宛若天堂!
梁枢带着伤赶回了血魔门山谷。
万寿山离这里不远,刚好够她在三天内用轻功走个来回。白无尘向来不会给她多留时间,一天过去一天杀人一天返回,让她连去弄点药养伤的时间都没有。
回程路上,她照例又杀了一波被万掌门派出来截杀她的喽啰,重新洗了下剑。
梁枢一进山门,无数血魔门弟子都对她报以异样眼光,她也大多视而不见,径直奔向后山山谷。
如今,门内谁人不知掌门一派和白长老一派早就撕破了脸?
梁枢那人竟然把少门主直接杀了,也就是白长老实力深不可测才保住了她吧!
嗒……
嗒……
嗒……
绯红的身影在山石间辗转腾挪,脚尖轻轻一点便飞跃而起,不过几个呼吸,很快就从前山跑到了山谷。
“师父。”
梁枢站在了山洞前,静静地回禀这三天的任务。
“百里外刘家村土匪寨已尽数剿灭,轻微负伤。”
白无尘睁开眼,便看见梁枢身上染血的衣摆,他眸光冰冷,面若寒霜,薄唇轻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愚蠢。”
他知道那个山寨。这个世道,人吃人有何奇怪之处?
他也知道这徒儿心善。善不善良倒无所谓,可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任务便能把自己给搞伤了……
岂不是愚蠢?
以他这徒儿的聪明才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山下百姓和山上土匪为一伙儿。
梁枢没有答话,显得比往日还要沉默。
白无尘打量片刻,问道,“明白了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其实两人又都心知肚明。白无尘从来没有强迫梁枢杀什么人,他只是希望她见多了,能自己明白。要么,把那些愚蠢的、天生的、无所谓的善良丢掉,要么,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善良。
梁枢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又涌现出更多问题。
她做不到对那些事情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她做不到丢弃善良,可是现在又没有足够的实力;她想要改变,又不知道从何开始,从何结束;她想要改变,想要变革,想要……
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们不应该这样。”最后,她只是这样说道。
“那应该怎样?”白无尘微阖双眸,继续问。
“人不应该吃人。良民也不应该被逼落草为寇。百姓不应该你杀我我杀你。仇恨也不应该永无止境。百姓应当安居乐业,凭自己努力便可填饱肚子;孩童应当读书上学,凭自己努力便可有所成就;老人应当含饴弄孙,衣食无忧……”
“梁枢。”白无尘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剑般刺过来,倏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想救人。”他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说道。
梁枢沉默两秒,缓缓笑了,“是,我想救人。”
白无尘嗤笑一声,连珠炮般吐出一连串问题——
“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救人,便应该救人?”
“你觉得自己天赋高,能力强,便应该承担更多责任?”
“你觉得你比他们厉害,便应该指引他们向前,让他们过得更好?”
梁枢说不出反驳的话,默认了。
“梁枢啊梁枢,你在把自己当什么?救世主吗?你背负得起别人的命运吗!”白无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梁枢,竟然破口大骂了!
梁枢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能熟视无睹。
饶是白无尘平日冷静自持,极少生气,这会儿也被气得不轻,胸膛起起伏伏。他睫毛轻颤,好似是在思考什么,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开口说了。
“你知道我是谁吧?曾经旗云剑派的大弟子,未来的掌门人,前途远大……”轻轻扯了扯嘴角,他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梁枢点点头。她知道这一点,全江湖都知道这一点。
“哦,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前年屠城的罪行喽?”白无尘抬眸,深深地看着梁枢。
梁枢再次点点头,她也知道。
白无尘从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堕入魔门,被旗云剑派除名,被全天下讨伐咒骂,都是因为这一件事——他屠了一座城。
这事,还得从两年前说起了。
那时,朝廷虽然昏聩,却也还没到现在这种地步。内陆百姓生活尚可,勉强能活。但是边关却极不安稳——西北的匈奴和南方蛮夷都蠢蠢欲动。
皇帝昏庸无道,朝中无将可用,大部分军队驻扎在西北抗击匈奴,南方一时便缺少支援,只有当地官员自行想办法。
可是这种朝廷,能有多少清正廉明、德才兼备的官员?
南方虽然潮湿偏僻,可是更南处的香料以及药材却极为珍贵,当地的官员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好不容易抢到这个肥缺的一只大老鼠。
他压迫当地百姓过盛,加上南方本就多少数民族,一时不慎,叛乱便起了。
瘟疫、毒瘴、蛊虫……整座城市几乎沦为废墟,没有一个人能跑得出城。
要是当地城主早日求救自然还有那么点机会,可是他怕啊,怕被株连九族怕得要死,第一例病情发现时还不肯上报,后来想上报也晚了,整座城市都已经乱成一团,陷入疾病。
当时情况及其危急,一时之间无药可救,知道消息时也来不及研发,但是城内的瘟疫等又具有传染性,稍有不慎其他地区便也有危险了!
为了防止传染,最好的方法,便是——屠城。
封闭城市后,只要没有人能再出去把疾病带到其他地区,便不会再传染走了。
从那里游历经过的白无尘,成了那把刀,那把屠城的刀。
他是自愿的。
可是后来的结果显然超出他的预料。
当地官员那一派系的上司怎么可能承认是自己这一派的人管理失误,搞出这么大的事情?谁都担当不起啊!
趁着皇帝还不知道消息,他们果断把锅推到白无尘身上——“哪里有什么叛乱?不过是江湖人嗜杀!”
白无尘是独自出门游历的。他天资高,为人也傲气,树敌颇多。再加上他向来不屑于解释,这消息传出后,他的敌人再一捣乱,天下人便信了!
很快,旗云剑派把他除名,天下讨伐。无数正道追杀他,企图换取名声。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而他也不屑于对这样的人解释,便硬生生背负着骂名,一个人躲避追杀!
一直到他找到血魔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门派,才暂时获得了些许宁静。
“现在……你还敢说担负的起吗?”他沉着脸看向梁枢,目光冰冷。
外面天色暗沉,夜幕降临,山洞内没点蜡烛,只有淡淡的月光照射在白无尘脸上,衬得他恍若神人,也给面对他坐着的梁枢身上披上一层白纱,亮的有些刺目。
梁枢没有笑了,她的眉毛自然地舒展开,神情无喜无悲,只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双紧闭的唇,下颌也自然地勾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
她想了一会儿。
慢慢地,那双紧闭的唇上挑,露出一个肆意的笑容。
她明白师父是什么意思了。
他其实一直在给她挖坑。如果她没想明白,那么听完这个故事,就不会想要继续。如果她想明白了,那自然更好。
她真的要去背负别人的命运吗?
梁枢从来没说过这句话,这都是白无尘说的!
她从始至终都是有感而发,只是简单地想要做点什么。
梁枢开口了,黑黝黝的双眼紧紧地看着白无尘,捏着长剑上的右手指尖发白,胸腔里的心也在急速跳动着,浑身血液好似瞬间畅通,身体骤然间充满力量——
“师父,”那一片清亮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白无尘的身影,那张年轻脸上也写满了骄傲和肆意!
“我只是要做我想做的,和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掷地有声的话语恍若惊雷,瞬间炸响!
她想救便救,不想救便不救了,和他人有何关系?正如白无尘当初想防止瘟疫扩散就做了,不想解释就不说,和其他人又有何关系!
白无尘定定地看着梁枢,蓦地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腰间的长剑也跟着轻鸣!
“好!”说得好!
习剑者,自当一往无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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