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白雾茫茫, 冷山岚躺在彩云上,手里紧握着诛魔剑,眉头紧蹙。即便是深入梦境, 也保持警惕不见放松。
庭院深深,晴思袅袅。冷山岚望着周遭花光柳影,疏林如画。凉风乍紧, 穿林打叶,沙沙作响。
一花一木,一尺一寸,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冷山岚看着四周之景,脚下之土,忽而感觉心头一酸。多少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逝去的人, 逝去的往事时光。
这里, 是她的家啊…
冷山岚快步走近,循着阆苑曲径, 穿过假山玉湖, 来到花园。
耳边潺潺流水声隐隐回荡,似乎还夹杂着说话声,刀剑碰撞声,以及…胸膛里如雷震耳的心跳声。
然而只差一步拐过墙角时,冷山岚却突然停下脚步。耳边的谈话声分外清晰,思念多年的人仅有一步之遥,但是她此刻却万分不安和害怕。
所谓近乡情更怯, 大抵如此吧。
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些普普通通的日子却教她相思入骨。一朝浩劫动乱,余生天翻地覆。
冷山岚站在走廊尽头,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足了勇气,缓缓向前迈了一步,花园里的人渐渐清晰,至此终年,恍如隔世。
身着玄青色长袍的男子站在石桌旁,恭恭敬敬地给他身前的女子捏肩。那位女子着一袭赤红长衫,挽着发髻,插|着一支金步摇。如庭院里热烈盛开的牡丹,国色芳华,浓烈馥郁。
冷山岚手里紧握的诛魔剑,看着他们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呼吸也凝固。小声地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父亲,母亲…”
已经隔了很久很久,都未曾唤过这个称呼。久到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方才不是她的声音。久到这几个字,她快要不认识了。
庭院中,还有一位小姑娘手里拎着把长剑,一招一式地舞动着。脸色苍白,眉目冷峻,神情严肃,明明是炎炎烈日,然而看她一眼却感觉身上下起了雪,结了一层薄冰。
那名男子小心翼翼地捏着肩膀,笑眯眯地看着女子说道:“夫人呐,岚岚都练了三个时辰了,就让她歇一会儿,喝口茶,吃些点心吧。”
女子手里拿着剑谱,食指还在空中轻轻笔划着,神情严肃与那位小姑娘如出一辙,果然是亲生的。
看着剑谱,女子头也不抬一下,只冷冷道:“时辰未到,你若心疼,自己去换她过来。”
男子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打着颤。别说替她舞剑了,便是提都提不动。他们冷家可没有司马家那么好的功夫,还是换个法子。
“夫人呐,岚岚是个姑娘家,况且年纪还小。你要慢慢来,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她这么小的身子骨,当心练坏了。”
女子仍是头也不抬,专心看着剑谱,淡淡道:“我三岁习武,十岁从军,十二岁跟随父亲上战场,十四挂帅,十八授镇国将军。冷大人可觉得欲速则不达?”
男子只觉得脑门上冷汗直出,心虚道:“这……嘿嘿,夫人是旷世奇才,旁人比不得。”
女子随手翻了一页,盯着剑谱道:“冷山岚是我司马一族的后人,不是旁人。我司马一族满门忠烈,自幼习武,领兵挂帅,她必须要胜于我,方能服众。”
男子撇撇嘴,极小声地嘟囔道:“之前和你商量再生个小子,你嫌麻烦不愿生,现在想要养出个将军接手了。我们冷家还满门状元,自幼从文,五岁作赋,七岁吟诗呢。”
女子似乎是听见他不满的抱怨,眉头皱了皱,用一种不可置否的声音,沉吟了一声。
“嗯?”
男子闻声即刻换做一副笑脸,点头道:“是,夫人说的是。可岚岚也是我冷家的子孙,夫人不能光让她习武,这四书五经也是要看一看的。若我的女儿将来只懂舞刀弄枪,五大三粗的,这让我死后如何面对冷家的列祖列宗,冷家的老祖宗还不得揪着我脑袋兴师问罪。”
女子闻声未答,男子见有机可乘,便喋喋不休,笑呵呵道:“我看不如这样,单日练武你看着,双日看书我看着。今日正好是双日,不如不要练了,赶紧随我去书房温书。这样如何?文武两不误,岚岚也能好好休息,啊,不是,也能好好成材。”
“瞧我这张嘴!”差点把真话给说出来了!
男子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扇了自己一下,随后又忙继续给女子捏着肩膀,等候心满意足的回答。
女子微微抬起头看了男子一眼,又望了一眼小山岚,随后低头继续看着剑谱,道:“不是不可以,你带她去。白日教她功课,晚上睡在书房即可,不必再回来了。”
“这可不行!”
男子一听她的回答,想都不想便果断拒绝了,这不是断送了他以后的幸福生活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还是要从长计议。
女子嘴角轻轻一扬,语气略有些得意,缓缓道:“你不是担心她的功课吗?还不快去?”
在幸福面前,功课算什么。男子此刻一抛方才的坚决,毫无骨气地舔着脸凑到女子耳边,蹭蹭她的侧脸,像个小孩撒娇道:“夫人怎么可以弃我不顾呢,夜晚被窝凉,我只想一心一意帮夫人暖床,夫人不能丢了我。”
女子轻笑一声,扬起手用书轻轻拍了他的脑袋,随后继续看着剑谱不再说话。
男子也继续帮她捏着肩膀,看了看正在吃力舞剑的小山岚,装模作样地大声道:“冷山岚!好好练啊,可不能偷懒,你看你把你娘气的,都不疼你爹了!”
小山岚正专心练剑,听他这句话,惊得手一抖,长剑险些掉在地上。脸色一沉,心里纳闷人前温和儒雅的父亲,朝堂上人人畏惧的冷大人,为何一进了家门,一见到母亲,便温顺得像只小猫,甚至温顺得已经到了…没皮没脸的程度。
这个年纪的冷山岚不知人间温情,不知时光易逝,不知未来变数。只是在心里怨怼母亲的不近人情,怨怼父亲的善变。
这个年纪的冷山岚,对众臣畏惧的母亲,只有敬佩之情,甚至同样畏惧。对世人称颂的父亲,只有尊重之情,甚至同样爱戴。
亲情于此时的她而言,还不知可遇不可求。然而,对于站在墙角的那位冷山岚而言,却如同毕生珍宝,再也找不回了。
冷山岚眼眶温热,心如擂鼓,看着温馨的场景,不管不顾地大步上前。此刻,她想好好抱抱她的父亲母亲,想再喊一声父亲母亲。和幼时一样,或许,比幼时更喜爱他们一点。
随着她渐渐走近,眼前的人却突然变得模糊,明明犹在眼前,近在迟尺,却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即。
“父亲…”
“母亲…”
“不,不要…”
眼前的人渐渐消失,冷山岚狂奔过去。
不要,等等我,父亲!母亲!等等我!
只差一步,便能将他们抱在怀里,再次感受世间最珍贵的情意。
然而,最后一步,冷山岚张开双手,拼命将他们的身影拥进怀里,却只抱住了冰冷的空气。日思夜念的人就这样,在眼前消逝,一丝一毫,都再也抓不到了。
突然雾起雾散,日光消失,眼前一片漆黑,随后火光冲天。头顶血蝙蝠盘飞嘶叫,黑雾笼罩整个宅院。
冷山岚心头一紧,猛地抬起头看向四周。熊熊燃烧的房屋,假山上流淌的清溪变成了猩红的鲜血,溢了一地。
转过身来,冷山岚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呼吸就此停滞。
方才消失的父亲母亲,此刻正在眼前,然而浑身是血,被魔物捏在手里玩弄。
母亲手里握着她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利剑,拼了全力砍杀冲向父亲的魔物和血蝙蝠。
小山岚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她的三脚猫功夫,一招一式砍向血蝙蝠。
奈何人魔力量悬殊,父亲被魔物掐着脖子嗜血,母亲大喝一声,不停地砍杀魔物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突然,从天而降一道身影,落在母亲身前,一把将她拎起来,眼神玩味地盯着她身上每一处,伸出手挑开她的衣襟,笑道:“是个美人。”
此时,黑雾乍浓,渐渐逼近,又一道人影缓缓清明,落在屋檐上,看向这边,轻笑道:“是你的了。”
冷山岚闻声望过去,抓住母亲的那个人,果然是他,是她记恨多年的魔,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是魔尊的走狗——暗傀!
得了屋檐上那人的批准,暗傀舔了舔嘴唇,邪笑一声。下一刻便将母亲按在地上,疯狂撕扯她的衣服。
母亲举着剑不停地挣扎,用尽毕生的招数想从他身下逃脱,然而两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暗傀看着她的困兽之斗,笑道:“哎呀,有脾气的美人我更喜欢。”
“滚,拿开你的脏手!”
母亲即使打不过他,言语上也不想退让,恶狠狠地瞪着他,宛如一只猛兽。
暗傀大笑一声,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落在她身上,用力掐揉,戏谑道:“拿不开怎么办,我这只脏手现在就要了你,你能怎么办?”
二人在火光中纠缠,母亲紧咬着嘴唇,鲜血淋漓也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跪在身后看着她被人折磨,感觉心都被撕裂,只恨他手无缚鸡之力,是他连累了她。
他的夫人被这群魔压在身下受辱,他的女儿被这群魔捆着手脚看着她母亲受辱,然而他却无能为力。生前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为皇帝出谋划策的那股风光劲,现在屁都不是!
呵,屁都算不上!
父亲朝那群魔不停地磕头,头如捣蒜,央求道:“求你们,放了我夫人,放了我女儿,要杀要剐冲我来,我的血给你们,我的命给你们,求你们放了她们母女!求你们!”
站在屋檐上的人看着他磕出血仍在执着,便起了兴致。黑雾逼近,人影渐渐走近,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孔。
冷山岚盯着那张脸,心头一震。
果然,果然是他!果然没有记错!
那人垂眼看着父亲,宛如看着一只落水狗。随后抬起一只脚踩在石头上,衣摆一掀,讥笑道:“你从这里钻过去再钻回来,本座满意了,就放了她们。”
父亲愣了两秒,额前的血沿着鼻梁砸到地上。闭着双眼,紧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轻轻地,却用尽了全部力气,道:
“好。”
说罢,父亲挪动了双腿,跪着从那人胯|下钻出去,再钻回来。那人仰头肆意笑着,催促道:“快点,没吃饭吗?磨磨蹭蹭,本座剁了她们喂狗。”
父亲闻声加快了速度,不停地从他胯|下钻过来钻过去,膝盖磨出了血,头发零散,往日风光无限的尚书冷大人,可曾如此落魄狼狈?
母亲一转头瞥见了父亲,双眼通红,将嘴唇咬破了半边,忍着身下剧痛。拼尽了所有力气,一把推开身前的暗傀,随后迅速抓起手边的剑,后退几步。
身子摇摇晃晃,母亲举剑横在脖间,看着父亲,喊道:“冷如风,我不欠你,你不必如此。”
父亲闻声停下动作,仰头看着她,吓得瞪大了眼睛,惶恐地说道:“夫人,你不要冲动,把剑放下。我为你甘愿如此,你不必介意,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做。”
母亲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眼泪断了线般流下来,战场上身负重任她未曾哭过,大婚之日她未曾哭过,临盆之日疼得死去活来她未曾哭过。
然而此刻,看着心爱之人为自己受辱,她却像一个小孩一般嚎啕大哭,好像心爱的礼物被旁人弄坏了,她心疼。
母亲看着父亲,视线已经被血泪模糊,然而眼神却用尽了一生的温柔与深情,缓缓道:
“我嫁的是风光霁月冷大人,所以……
我爱你……”
说罢,利剑一横,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端庄肃穆的尚书夫人、司马一族的后人、冷山岚敬佩的母亲,于火光浩劫中自刎。
玉殒香消。
冷山岚看着眼前的种种,发了疯一般握紧诛魔剑冲过去,怒喝一声,即便不能手刃暗傀,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在她渐渐逼近暗傀之时。突然白雾乍起,将她笼罩,四周再也看不见父亲母亲和魔物。
白雾升腾,良久,隐约雾散。
冷山岚只遥遥望见一袭紫色身影,长袍迤地,头戴凤冠,缓缓走向身前的王座,一步一步,岁月蹉跎。脚下众生跪拜,高声惊呼,万民朝见。
忽而雾起,金光乍闪,零零散散的几个字排成一排,从雾中升起。耳边隐隐回荡着戏腔,像在喃喃自语,道:
“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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