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飘渺, 隐隐绰绰,宛如一层轻纱覆上沈孟庄温和的面容。平躺在彩云上,双手贴着腹部, 衣衫齐整,纹丝不乱。安稳的呼吸声犹如石上流淌的清泉,只瞧上一眼, 便能让躁动不安的血液顷刻之间安静下来。
连同岁月都安静地飘荡在清溪上,一路渐行渐远,流过溶溶月色。
此刻,不想世人不想奔波,只想着如果能在这个人身边多待一刻,便是最大的幸运。
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1]
静谧的时光随风而逝, 朦胧雾境里, 沈孟庄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寂静。
视线渐渐清明, 才发觉已是深夜。月明星稀, 耳边传来喧嚣的蝉鸣和蛙声。
目光深处,高墙林立,青砖黛瓦,梧桐芭蕉,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滋味。
隐约听到院墙外一阵窸窸窣窣,而后突然一个鱼篓从天而降,摔在地上, 还有几条鱼和几只虾趁乱钻出来在草地上活蹦乱跳。
灰墙上,突然多了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扒着墙沿,然后便听到几个稚嫩的声音齐心协力喊着:“一二三!上!!”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浑身是泥的小男孩从墙外露出大半个身子,跨坐在墙上,手里拿着还在滴水的脏鞋嫌弃地扔在地上。裤脚也挽到膝盖上,小腿上都是淤泥,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下田插秧回来。
见小男孩终于爬上去了,墙外的人似乎大功告成一般叹道:“胖庄,你家的墙是不是又高了?”
坐在墙上的小男孩,个头比墙外的几个稍大些,虽算不得圆润,但和那几个瘦得猴精似的毛头小子比起来,确实要贵气得多。
小孟庄晃着腿嘿嘿地笑,挠了挠头发,不以为意道:“我爹前几日才让人加高的,敢情这墙没用来防贼,都用来防我了。”
“哎,我昨儿听说西塘里有好多虾,鱼也大不少,抱在怀里跟娃娃似的。要不明日我们去西塘?”
墙外的几个男孩还有些犹豫,说道:“先生不是说明日要默书,这怎么办?”
小孟庄将发带扯下来,胡乱捋了捋头发,再重新绑上,虽然仍是一头鸡窝。
“这还不简单,默书而已又不是砍头。听我的,明日还和以前一样,将鱼篓藏在门外的草丛里,记得带渔网。我明儿起个大早先去,趁先生上茅厕给他茶里放点泻药,保管有几天好日子。”
“啊???!!!”
几个小男孩瞪大了眼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望着小孟庄,仿佛听到了什么见不得的惊天大阴谋。
小孟庄用袖子抹了抹脸,本来快要风干的泥这下又被沾了满脸,更像只小花猫。
“啊什么啊?泻药我几天前就备好了,不多,也就拉上个五六七八天的样子吧。嘿嘿,你不说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先生本事再大,到时候往茅厕一蹲,人都拉虚脱了,哪还有力气想是谁做的。你们就放心吧!!”
赤|裸|裸的诱惑摆在眼前实在难以抗拒,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谁没做过几件逃课掏鸟窝之类的“光荣史事”。小男孩们寻思了片刻,也便爽快地答应了。
小孟庄扒在墙上,露出半张脸朝墙外说道:“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带上家伙,谁不来谁弟弟小。”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就在这月黑风高夜决定了,墙里墙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不知道该为明日的先生担忧,还是该为西塘的鱼虾默哀。
墙外的人离去后,小孟庄看准了脚下的草丛,松开手摔下去,幸好他爹爹没发现这有个现成的垫子,不然要是被刨走了,少说也要摔断胳膊和腿,躺个一年半载。
从草丛里迅速爬起来,小孟庄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露水和杂草,拿起鱼篓和脏鞋,探着脑袋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影和动静,便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踮着脚尖走路。
“啊哈哈哈,没人,赶紧溜——”
小孟庄得意洋洋地偷笑,然而还未走出庭院,身后便传来女子的声音。
“小庄啊,这么晚怎么还没睡呀?”
那名女子抱着手臂站在墙角,悠闲地看着他。
小孟庄随即转过身,将鱼篓藏在身后,厚着脸笑道:“嘿嘿,是长姐啊,我尿急,上茅厕。”
长姐闻声点点头,随后几步上前,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怎么茅厕里还有鱼?莫非……”
说罢,便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还配合地后退两步,整张脸写满了“嫌弃”二字。
小孟庄赖不过她,只能在心里叹气,姜还是老的辣。
随后果断扔掉鱼篓,“扑腾”一声趴在她脚边,抱着她大腿,挤眉弄眼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嚎:
“长姐我错了,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我吧!”
“只要你放过我这一回,我给你端茶倒水,天天伺候你,呜呜…你可是我亲姐姐…肯定不忍心看我挨打,也肯定不忍心看我受苦!呜,长姐,我知道你最好了,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
小孟庄愣是装模作样地挤出几滴眼泪,抓着长姐的裙摆眼泪鼻涕全往上蹭。
这种招数也不知使了多少回,反正回回都奏效。倒不是长姐真要他伺候着,也不是看他哭得可怜兮兮心疼,正是因为天底下,只有她可以让他这么肆无忌惮耍赖皮,所以不管来多少回,有什么缘故,她都愿意让他赖着。谁让她是长姐呢,做大的总要疼着小的。
长姐一把将他拎起来,揩掉鼻涕泡,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小花猫一样的脸,说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觉得现在站在这的还是我么?”
小孟庄眨着含泪的眼,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沾着晶莹的泪珠,宛如清晨挂着露水的嫩叶。
听长姐这么一说,瞬间变换做笑脸,搂着她的腰,将脸上的脏东西全都蹭在她衣服上。
“长姐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将来有一天,我要告诉全天下所有人,我有一个最好的姐姐!”
长姐拍了拍他脑袋上的泥,用袖子擦拭脸颊,笑道:“万一全天下所有人真信你了,都要我做姐姐怎么办?”
“这不行!”
小孟庄紧紧抱着她的腰,仰头看她,一本正经严肃道:“长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长姐!我就说给他们听听,知道知道,想都不要想。”
长姐低头轻声一笑,眉眼间俱是沁人心脾的春意和柔情。牵着小孟庄往里走,边走边问道:“玩一天饿了没?我给你留了饭菜,都是你喜欢的,爹要吃我都没给。”
小孟庄一蹦一跳地跟着她进了厨房。
转眼又是春季,阳光明媚,春风拂面。
小孟庄从走廊里钻出来,凑到长姐身边蹲下,撑着下巴看着她认真专注地一针一线绣着香囊上的鸳鸯。
“长姐,这是给楚哥哥做的吗?”
长姐闻声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脸颊突然就红了,慌乱地眨着眼,小声道:“谁,谁要给他做…我就是…绣着好玩罢了……”
最后的话越说越小声,小孟庄还是第一次看见长姐这般别扭的模样,心里还觉得奇怪。
长姐不是喜欢楚哥哥吗?前两日都上门提亲了,怎么现在好像不喜欢了?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遮不住的,想到什么便问什么。
“长姐喜欢楚哥哥吗?”
“谁,谁喜欢他…我才没有…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明明是他先说的…我才没有…不矜持……”
“那长姐不喜欢他了?”
“我——”
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长姐猛然抬头看着小孟庄想立即否认,只是话就在嘴边跳不出来,索性埋头继续绣着香囊。
小孟庄看了看,双手撑着下巴,歪着头问道:“长姐会嫁给楚哥哥吗?”
“嫁”字听进耳里,流进心里,连心跳都快了许多。
长姐脸色嫣红,看着香囊上的鸳鸯,双眸里是无限的柔情与期许。
余生,将要与另一个人分享了,毫无保留的,坦诚相待。
一连时光都变得如此缠绵悱恻,唇齿之间,浓情蜜意流转,轻轻道了声:
“嗯…”
“那长姐以后是不是就不住在家里了?”
“嗯…”
小孟庄噘起嘴,有些不满,忿忿道:“长姐也把我带去吧。”
长姐突然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带你去是做陪嫁丫鬟呢,还是陪嫁弟弟?”
小孟庄嘴巴噘得更厉害了,五官都挤在一起表示不满。
长姐将他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着他。
“我虽然不住在家里,但是会常回来的,小庄也可以常去看我呀。从家至楚宅,约莫半个时辰。等你长大了会骑马,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说不定等你栓好了马,饭都没熟要你干等着。”
说着,便使坏地挠着小孟庄的胳肢窝,逗得他大笑。
庭院深深,一树桃花笑。春风拂过,落红簌簌。人间烟火,四月芳菲。岁月漫长,总要怀揣着点盼头,等着过好日子吧。
忽而雾起,四周之景消散。
再睁开眼时,铺天盖地的大红灯笼,人来人往,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
一位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进了轿子。
门外的队伍从街头站到了街尾,沈家嫁女,楚家迎亲,对于这个小镇而言,不管是哪一件都足以惊天动地,而今两件同时发生,更是十足十的泣鬼神。
十里红妆,人群络绎不绝,浩浩荡荡的队伍宛如一条红绸带铺在街道上,小孟庄跟在轿子旁,兴冲冲地走着。
今日的长姐格外好看,他偷偷瞄了一眼。
突然白雾茫茫,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人影稀疏。等到浓雾散去,却见所有人皆横尸荒野。
血流成河,满地的手指和头颅,花轿也成了地上零零散散的木块。
小孟庄被血液模糊了视线,趴在地上,身上还压着一个没有头的仆人。
抬头望去,却见长姐掀开盖头,惊慌失措地朝他喊道:
“小庄!!快跑!!!”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黑影闪过,稍纵即逝。
人头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1] 席慕蓉.《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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