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圆月隐藏着黑云中,凉风吹动树梢,寂静深夜里沙沙作响, 隐约蛙鸣在已成废墟的绛红城空中回荡,街道上巨坑碎石遍地,还有大火燃烧后的灰烬。
筋疲力尽的一天已至深夜, 众人渐渐进入深眠。
此时走廊尽头,传来尖锐的“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瘦弱身影从门后钻出,轻手轻脚行至庭院。
叶蓁蓁回头查看是否被人发现,昏暗的走廊内并未见其他人的踪影,只有石潭里乱窜的鱼。
绕过小石潭, 叶蓁蓁接近大门, 解开门上的封印,深夜溜出李家大宅。大门缓缓关闭, 此刻一道人影从走廊角落现身, 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城内的大街小巷早已人烟罕至,自饕餮出世将这里踏为平地后,所有的幸存者都安顿在李宅避难。叶蓁蓁钻进一条暗巷,耳边响起女子的声音,突然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
身后那人所幸轻功了得,瞬间飞上屋顶隐蔽, 才没有被发现。
叶蓁蓁虽然没有看到人,却对身后抿嘴一笑,仿佛早已知道紧随而来的人是谁,连他此刻藏身何处都了然于胸,似乎身后开了天眼一般。
看了看身后,叶蓁蓁继续往暗巷深处走去。
藏匿之人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安世剑微微闪动着暗淡的光,沈孟庄神情严肃,看着叶蓁蓁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开始猜测。
他的轻功乃轩丘一手传授,在苍玄派众弟子中当属第一,即便是放眼五大门派,也无人能与之并肩。且不论叶蓁蓁是否能察觉,只见她方才那副反应,似乎是十分肯定,不像是突然发现,倒像是有人特意告诉,是谁?
不做多想,沈孟庄跟着远处的身影进入暗巷。叶蓁蓁一路七拐八拐,时而步履匆匆唯恐被他发现,时而又特意慢下脚步,故意等待他,引他上钩。沈孟庄早已发觉她是故意为之,但即便前方有陷阱他也必须跟上去亲眼看一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前方的路愈来愈窄,愈来愈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沈孟庄以神识探路,渐渐摸索至尽头。
突然一声惊叫,震破天际,在沉寂的黑夜格外刺耳。
沈孟庄加快脚步循声赶过去,小路曲折,弯弯绕绕拐了好几个弯,远处的光愈来愈亮,尖叫声愈来愈近。待拐过最后一个急弯,沈孟庄却突然愣住,眼前刺眼火光之处,竟然是荒废的归愿庙。
庙内灯火通明,青烟四起,石像仍保持着白日的姿势,安稳地摆放在石座上,木门也仍是破旧不堪地倾斜着,除了比往常要亮一点,似乎并无太大差别。
沈孟庄四下张望寻找叶蓁蓁的身影,却了无踪迹,以他的轻功想要跟踪一个人绝不会有差池,今日为何会跟丢?除非……
未等他想完,庙内突然一声狗吠,沈孟庄定睛细看,只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趴在地上,吐着石头抬头望眼前的石像,口水流了一地。
突然之间,大狗鬼使神差地扑在石像身上,用力撕咬石像的手指,尖牙深深刺进石块里,猛然使力。一根手指被咬断,大狗费劲地嚼了嚼,石块在嘴巴里咯吱响,勉强将其咬碎咽进肚子里。
忽而强光刺眼,大狗的肚子里闪烁着强烈的光,顷刻之后,那只狗趴在地方急促喘气,随后缓缓变成人形。
“诶我好了!我变回人了!爹我变回来了!”
恢复人样的李公子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急吼吼地一路狂奔大吼。
沈孟庄见状心里大惊,难不成让恶犬恢复人形的办法是吞吃石像?
还未等他查证,此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绛红城,所有人得知这个消息兴奋地直拍大腿,连地上的狗都吐着舌头围在脚边打转。
为了让自己的家人尽早恢复,所有的百姓不顾大宅外的危险,扛锄头,拿麻绳,成群结队上山前往归愿庙。所有的大狗摇晃尾巴,跟在众人身后,显然也很兴奋。
沈孟庄等人同样跟着他们去往归愿庙,昨夜发生的事情过于古怪,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至于此人是谁,不用想如今也知道了。
看向一旁的叶蓁蓁,沈孟庄凝神不语,反倒是叶蓁蓁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迎上他的目光歪头笑了笑,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众人将石像团团包围,五花大绑,齐心协力将巨大的石像拖到地上,所有的狗一涌而上扑到石像身上,用力撕咬。
眼看石像就要四分五裂,被咬成七零八碎,突然一道剑光呼啸而出,击散那群大狗,剑气分裂,化作千万护在石像周围。
众人目瞪口呆,纷纷看向长剑的主人,疑惑道:“沈仙师这是……”
沈孟庄收回安世剑,岿然不动如山,沉声道:“事有蹊跷,待我查证后再行此法也不迟。”
“有什么蹊跷?师兄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周不凡戳戳他,继续道:“师兄你不是说亲眼所见吗?怎么今日改主意了?”
“沈仙师亲眼所见?那就不是空穴来风,沈仙师你说是吧,来呀赶紧将石像弄碎,让小狗们吃下去!”
“快点快点,不然抢不到!”
“且慢!”
安世剑的剑气护在石像旁,众人无法接近,能让狗儿们恢复正常的办法触手可得,却被人横加阻拦,一群人登时便怒气冲冲地质问沈孟庄。
沈孟庄一方面想平息众怒,一方面又不想打草惊蛇,最后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模棱两可地说道:“我承诺,三日后,不用石像便能让众人恢复。”
一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既然沈仙师都这么说,他们还能说什么,再缠着不放倒显得自己理亏,万一他一生气不干了,那谁来帮他们。一番权衡之后,众人答应沈孟庄的要求,暂时不动石像,扛着锄头麻绳,怎么上山的就怎么下山,一群大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跟在他们身后。
待众人走后,沈孟庄等人才跟着下山,叶蓁蓁却一脸惊奇,此前胸有成竹的模样此刻仅有几分慌乱,仿佛完美无缺的计划被人突然打断,而且对手还是沈孟庄,突然心里开始惴惴不安。
她不知沈孟庄再打什么鬼主意,只能静观其变,届时再见招拆招。
回到李宅后,叶蓁蓁左思右想沈孟庄会如何做,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对方能想到的对策一一分析了一遍,以防万一,她还考虑万一事情败露该如何全身而退。论实力,她肯定是打不过沈孟庄的,论谋略,眼下正是二人博弈之时,且让她看看,暗境五大门派之首苍玄派的轩丘大弟子,人人称赞的君子沈孟庄,到底有何能耐。
然而似乎人算不如天算,叶蓁蓁日夜思虑,观察沈孟庄的一举一动,但是对象好像并没有将那日说的话放在心上。
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该和陆清远打情骂俏,咳重点歪了。总之像个没事人一般,仿佛那日说的话只是糊弄众人,能拖三日便是三日。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沈孟庄愈是雷打不动,叶蓁蓁心里便愈急。沈孟庄能耗她可耗不得,再不及时解决石像,一切就白费了,她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必须尽快消除石像永绝后患。
已至第三日深夜,众人拉灯正欲入睡,突然一声尖叫响彻大宅。
沈孟庄等人迅速掀开被子拿起长剑冲出卧房,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那个地方是——
“蓁蓁!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周不凡匆匆忙忙穿上外衫一路跑向叶蓁蓁的卧房,突然一声咆哮贯彻天际,一道黑影从叶蓁蓁的卧房窜出,跃上屋顶,登时踩踏房屋。
饕餮猛然一掌劈向周不凡阻拦他的去路,周不凡侧身一转,脚下不稳,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沿着石阶咕噜噜滚到草丛里。
沈孟庄仰头看向饕餮,心中疑惑,它不是已经被封在石座里了吗?为何此刻会突然出现在大宅。且不说是否有人帮助它解除石座封印,这大宅已经张开结界,它又是如何冲破结界和阵法闯入的?
饕餮捶胸顿足,面目狰狞,哑铃般的瞳孔恶狠狠地瞪向沈孟庄,瞬间一只大脚猛地踩向他。安世剑凌空跃起,径直插进它脚底,顿时鲜血直流。
饕餮疼得吱哇乱叫,怒气冲冲地一掌劈碎手边的房屋,随后咆哮一声飞奔而去,众人紧跟其后。
月明星稀,乌鸦在头顶盘飞嘶哑,树影晃动,拉扯地上细长的倒影,归愿庙内不复那日的灯火通明,恢复了往常荒凉破败的模样。
袅袅青烟渐渐升起,围绕众人,横亘在身前,模糊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和身前的人。忽而一声长啸,饕餮在白烟中窜动,双眸红光闪烁,似与众人捉迷藏一般,时而在眼前跳动,时而从身后袭来。
白烟愈来愈浓,沈孟庄御剑欲挥散遮眼浓烟,此一股浓郁的烟雾从四周升起,紧紧包围,似无数条藤蔓缠着他四肢,又似一张大网劈头盖脸笼罩整个身子。
身边的声音愈来愈小,沈孟庄渐渐看不清周围的人,神志愈发模糊,感觉体内一股暖流似泄气的皮球,缓缓流出,身上的力气慢慢消失。
浓烟完完全全将他笼罩,与外界隔绝。沈孟庄双腿发软,身体摇摇晃晃,眼前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徐徐走近。
沈孟庄半眯着眼看向来人,轻声道:“你终于坐不住了。”
“哦?”
那人语气上扬,嘴角挂着一抹冷笑,步履轻盈,缓缓接近沈孟庄,戏谑道:“你知道是我?”
沈孟庄冷眼看向她,神情凝重,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忽而笑出声,站在沈孟庄身前,双手负在身后,上身前倾,一副听话 讨好的模样,欢快道:“我是蓁蓁啊,是你的小师妹,师兄不信我吗?”
沈孟庄勾唇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会信?”
叶蓁蓁仰天大笑,被戳穿了也丝毫不在意,反而略显期待和兴奋。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张宝座,后退几步坐上去,白烟拂过眼前,她已变成沉西的模样。
面容姣好,嗓音轻扬,悠闲得意地扬起下巴看向他,道:“叶蓁蓁已经死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妹。”
沈孟庄再次冷笑一声,运气欲突破结界,却发觉体内灵力似乎被一股力量压制,内力被封。
正当他欲凝神突破体内的力量时,突然一道长鞭劈头挥过来,沈孟庄侧身一闪,长鞭落在他肩头,顷刻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沉西收回长鞭,仔细把玩,讥笑道:“这是我的地盘,除了我,谁都进不来,也出不去,你就乖乖地做一只小绵羊吧,或许我会轻一点给你个痛快。”
说罢,长鞭再次挥动,沈孟庄倾身闪躲,但是奈何他灵力被封,四肢无力,整个人如大病初愈一般,身体摇摇晃晃似风中残烛。左右躲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躲过,长鞭狠厉地劈在他身上,登时便绽开一道伤口,血液浸湿了胸前的衣襟,额前冷汗之处,脸色苍白,肩头细细发抖。
紧接着,长鞭如暴雨如注,猛烈袭来,沈孟庄的白衣瞬间便血色浸染,如一株株艳红曼珠沙华在冷冽纯白的雪地里盛放。
沉西收回长鞭,指尖蘸了蘸鞭上的血液,抿嘴一笑,随后起身缓缓走到沈孟庄身前,绕着他踱来踱去,道:“你知道叶蓁蓁的心愿是什么吗?”
沈孟庄闭眼沉默不语。
沉西好性子地蹲下来,用鞭子抬起他下巴,眼神玩味,道:“她的心愿是希望她的大师兄沈孟庄,能永远消失,从这个世上,永远被抹去。”
“呵,听听,这可是你的好师妹最大的愿望,身为师兄的你,感不感动啊?”
沈孟庄依然沉默不语。
沉西伸出手,指腹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从眉眼勾勒至唇角,仔细赏玩每一寸肌肤,不禁叹道:“啧啧啧,真是可惜了一张如此俊俏的脸。”
“我改主意了,在我尽兴前,是不会让你轻易死的,难怪那个小子如此痴迷你,换做是我,也甘愿将心都掏给你。这地方就你我二人,沈公子不如及时行乐,死也死得快活啊。”
沈孟庄闻声终于缓缓睁开眼,看向沉西,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闭,本就温雅的面孔此刻却是令人见一眼便想好好疼惜,仿佛缥缈如一缕青烟,若不紧紧抓住,转眼便随风而逝。
沉西见他似乎有所动摇,勾住他的脖子,伸手擦去脸上的血和汗,轻笑道:“如何?沈公子愿意与我共享天乐了?”
沈孟庄薄唇轻轻勾起,从鼻腔里轻哼一声,最终轻声缓缓道:“我与你这露水情缘能维系几时?我这人一向长情,若认定一人,便是生生世世都认定了,可惜我只有片刻好活,还是不耽误姑娘了。”
沉西不以为然,捧着沈孟庄的脸,眼神似乎温柔了许多,应道:“这简单,我不让你死,以后你与我就好好安居在此,做一对神仙眷侣,不再理会尘间琐事,如何?”
沈孟庄轻轻摇摇头,无奈苦笑道:“那你呢?我如何能知你能活几时?若你今日哄了我与你长相厮守,明日便被哪个道长收了去,岂不是要我为你独守一辈子?姑娘,我不是没人要的,你以后让我只能看着不能吃,岂不是在要我的命?”
沉西神情忽而变得严肃,顿了顿,想了片刻,说道:“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石像彻底毁掉,我便能塑成肉身,今后就可以与相公长相厮守了。”
说罢,沉西便露出小女子模样,趴在沈孟庄肩头,手指勾起他身后的一缕长发把玩,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此刻全然不见,温柔可人的模样看起来真有几分与沈孟庄两情相悦的意思。
沈孟庄眼神一暗,小心问道:“为何?”
沉西似乎在沉浸在沈孟庄愿意与她厮守终身双宿双飞的甜蜜中,问什么答什么,十分坦率道:“当然是因为我与叶蓁蓁缔结的血契啊,除非她彻底从这世上消失,否则我不可能永远维持人形。”
“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现在化作人形,是因为她成了石像?”
“对呀,除非我死了用血浇在石像上,否则她不可能恢复。相公不要再问她了,你以后只能想着我,心里只能装着我,嘴上也只能念着我。”
“哦?”
沈孟庄脸上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勾唇得意一笑,缓缓起身低头看向沉西,背光而立,双眼潋滟,倾世独绝,眉目风光霁月,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眯,勾起几分邪肆风情。
低声且坚定道:“抱歉,我心里有人了。”
沉西狐疑地看向他,见他身上的血迹渐渐消失,方才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如初,依旧是白衣胜雪,如临天下的至胜模样,顿时慌张道:“你!你骗我!”
广袖轻拂,沈孟庄仰头俯视她,周身冷风四起,吹散萦绕的白眼,轻蔑道:“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说罢信手一挥,安世剑凌空跃起,震慑长空,光芒肃杀,剑气如虹,卷起暴风浩浪驱散四周白烟。
沉西怒火攻心,手里紧握长鞭,狠狠劈过来,沈孟庄偏头轻盈一躲,两指稍稍用力夹住鞭身,讥笑道:“不自量力。”
随后指尖使力,长鞭瞬间四分五裂,碎成满地残渣。沉西被内力震荡连连后退,紧接着安世剑调转方向,围绕其身迅速绞杀,疾光冷冽。顷刻间血溅四方,身首异处。无数闪烁微光的文字在空中浮动,渐渐汇聚,随后一张玉帛徐徐掉落。
沈孟庄长身玉立,甫一挥袖,收回安世剑,捡起玉帛。结界消失,与众人汇合。
归愿庙内,沈孟庄用沉西的血浇石像和石座,随后催动阵法,骤然地面颤动,房屋摇摇欲坠。石像裂出数道细缝,石块渐渐掉落,露出叶蓁蓁沉睡的脸。
“哎哟我的蓁蓁呐!你可真是把我吓得够呛,蓁蓁?蓁蓁?你醒醒,听得见师兄说话吗?蓁蓁?!”
“师兄蓁蓁怎么还不醒?”
沈孟庄检查完她的伤势,体内灵力并未有何异常,遂说道:“许是被封印太久,先将她带回李宅,我再想办法。”
“好好好!”
众人返回李宅,沈孟庄迅速返回安虚峰,向轩丘禀明此事,随后赶往余凌峰,向素陶尊上求了一粒金丹为她服下,睡了一日后,总算清醒过来。
“蓁蓁,你终于醒了,师兄的三魂吓飞了两魂,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可就一命呜呼了!”
周不凡搂着叶蓁蓁痛哭流涕,叶蓁蓁拍拍他后背安抚。
众人松了一口气,沈孟庄见她脸色苍白,说道:“你先修养几日,待你伤势痊愈,我们再回山。”
“谢师兄。”
周不凡虽然想多陪陪她,但是见她眼底发黑,满脸疲倦的样子,心中不忍,遂驱赶众人离开她的卧房,叮嘱她好好休息。
众人纷纷走远,叶蓁蓁看着空荡荡的卧房,忽而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中红光闪动,艳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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