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师兄心病

    寒冬腊月, 冷风萧萧,最后一片枯叶从枝头掉落。路上的小弟子们缩着脖子扫地,还有几位不怕冷的穿着单薄的外衫在校场晨练。

    木窗吱呀作响, 屋内炭火燃尽只剩一堆灰烬。青烟袅袅,暗香浮动,浅浅呼吸声缓缓起伏。床上鼓起的被窝突然开始蠕动, 陆清远从被窝里钻出来,趴在沈孟胸口,柔软的长发缠在沈孟庄脖颈间、胸膛上、手臂上。

    被怀里的人闹醒,沈孟庄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身下人清醒,陆清远枕着沈孟庄胸膛,看着他笑道:“师兄早!”

    伸手摸了摸陆清远的脑袋,沈孟庄柔声回道:“早。”

    窗外日光穿过缝隙映透满地, 馥郁的杜若花香萦绕唇间。两人相视而笑, 交换清晨第一个吻。

    今日是除夕,其他三位尊长皆来安虚峰守岁。长辈们还没来, 孟青阳倒是积极, 每年都是他来得最早。

    苍玄派与沈孟庄齐名的“双孟”之一,不似沈孟庄拘谨,孟青阳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待人亲近,没有大师兄的威严,像个邻家大哥哥。若说沈孟庄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只可远观可望不可即。那孟青阳便是路边繁茂的碧树, 既亲切又稳重。

    一来便直奔后院屋舍,沿路的师妹们见了他都心花怒放,师弟们也乐得开怀,纷纷朝他挥手问好。

    “孟师兄好!”“好!”

    “孟师兄好!”“好!”

    “孟师兄好!”“好好好!”

    “你们家沈师兄呢?”

    “大师兄在太虚阁呢。”

    闻声立即调转方向,孟青阳直奔太虚阁。

    太虚阁外,沈孟庄甫一出门,抬头便见林间一道黑影。待看清来人面孔后,心中一凉,摸着墙壁抄小路逃跑。

    远远便望见门外的白色身影,孟青阳见他企图逃跑拔腿就追,边追还便大喊:“诶,小孟啊,见了哥哥也不亲近,跑什么呀!”

    两人你追我赶,沈孟庄被魔物袭击时都没这么拼命,钻进林间绕来绕去试图摆脱孟青阳。奈何两人实力相当,沈孟庄的剑法和轻功虽稍胜一筹,但孟青阳的纸傀儡术却让他无所遁形。

    造孽!沈孟庄气不过低声咒骂,这孟青阳,简直是上天派来克他的。从小便如此,两人一见面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舞刀弄枪,二是拳脚相向。还回回都是孟青阳先挑起战火,每句话都能精准踩中沈孟庄的怒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本领。加之每次一碰见,孟青阳便要从沈孟庄身上顺走一些东西。几年下来,沈孟庄自然见了他就来气。

    是而今夜团圆宴,沈孟庄特地找了一个离孟青阳最远的位置,和陆清远两人缩在角落里。幸好人多,长辈们难得一聚,多喝了几杯,倒也没发现他不在身边。

    前面几个助兴节目演完了,按照苍玄派的传统,接下来是每位尊长的大弟子表演一段。

    漠奚峰士白尊上的大弟子以阵法变换虚实,引得众人惊叫连连直呼大开眼界。余凌峰素陶尊长的大弟子宣非野吟了一首狗屁不通的诗附庸风雅,众人客客气气地鼓掌称赞。

    接下来的二位便是南乐峰古梁尊长的大弟子孟青阳,以纸傀儡演了一段剑舞,活灵活现的模样不失有趣,士白连声夸赞。

    最后是安虚峰轩丘尊长的大弟子沈孟庄,往年都是舞剑,今年见孟青阳来了一段他便没兴趣卖弄风骚,故命人搬来墨宝。

    走到桌前,沈孟庄拿起毛笔,低头看着白纸思量片刻,随后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执笔间,挥洒自如,赫然几个大字——

    “岁末将至,佳期如许。”

    “好字好字!”孟青阳第一个站起来鼓掌,不怀好意地朝沈孟庄走来,顺手拿起题字揣怀里,正想拍拍沈孟庄肩膀亲近几句。沈孟庄看都懒得看他,头也不回就坐回原位。

    被当成空气忽略的孟青阳丝毫不恼,早已习惯沈孟庄对他爱理不理,反而越不被搭理他便越上头,一个劲地招惹沈孟庄。

    山下爆竹声响,烟花璀璨,满天星火映在每个人脸上。屋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丝竹悦耳,酒杯相碰。众人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互祝平安。

    见屋内孩子们喜笑颜开,长辈们也十分欢喜。平日里虽然严加管教,诸事繁忙难得见上一面,但说到底,都是自己的孩子。

    就连不苟言笑的轩丘,今日的脸色也和缓了许多。举起酒杯,看向众人道:“过年了,爆竹声里辞旧迎新,愿天下靖平,岁岁有今朝。”

    众人皆举杯回应,美酒佳酿一饮而尽。宴席中,有些情投意合的师弟师妹中开始交换信物,或是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仰慕之人。每每这个时候,师弟们便要开始比比谁收到的礼物多,当然两位大师兄不在比较范围。

    以前不用想都知道,年年都是沈师兄与孟师兄最多,不过今年事有变化。自那日沈孟庄带陆清远见师尊后,消息传遍了安虚峰。别说人了,连洞里冬眠的蛇都被吓出来活动。

    最难过的当属安虚峰上的师妹们,突然得知梦中情郎心有所属,还是男子,还是她们连正眼都不瞧的陆清远!一夜之间,安虚峰上,呼天抢地鬼哭狼嚎,师妹哭长城。

    第二天人人盯着红肿的双眼和黑眼圈,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加之轩丘亦心头烦闷,一天骂哭了十几个弟子,吾道门下排排跪。

    师姐师妹们见了陆清远,那个痛恨,呼之欲出。双眼如狼似虎看着陆清远,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除夕夜,仍有几位小师妹不死心,怯生生地将亲手绣好的香囊送给沈孟庄。若是往年,沈孟庄定会郑重收好并精心挑选礼物回赠。但如今,他既然心有所属,自然不会接受他人心意。慎重其辞地婉拒接二连三的姑娘,姑娘们纷纷受挫便不再上前打扰,坐回自己的位子暗暗抽泣。

    一旁的陆清远正暗暗腹诽那些不知好歹的人,突然怀中被人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红纸袋。

    见眼前人拿着红纸袋左看右看,沈孟庄忍俊不禁,轻笑道:“压岁钱。”

    闻声抬头看向沈孟庄,陆清远惊喜地将压岁钱藏在怀里宝贝一样的收好。

    屋内众人举杯畅饮,其乐融融,灯火可亲。。佳节欢庆,忍不住贪杯,每个人的脸上开始泛红。山下敲锣打鼓,鞭炮声不停歇。喧闹声里,陆清远看向一旁醉饮的沈孟庄,悄悄凑近,仰头贴近他的耳边,细声道:“师兄,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喜欢你的。”

    耳边鞭炮声此起彼伏,但陆清远的话却从耳里钻进心头。沈孟庄闻声轻笑一声,俯身凑近他耳边回道:“承蒙关照了。”

    转眼已至深夜,众人纷纷离席,出门竟发觉满山大雪。雪中点缀着星星烛火,雪花飘飘乎零落成泥。孟青阳忽而想起一事,便急匆匆往屋舍赶。

    行至路上,远远便看见沈孟庄低头小声嘀咕,似在找什么东西。身披羽氅,白雪悠悠然落至发梢、肩头,墨色长发上似微云粉饰。发丝随风飘舞,在弯腰时不听话地滑落至身前。

    好看是好看,但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干嘛?还下着雪,这人是不是又想吃药?孟青阳暗暗想道。

    正低头寻找丢失的香囊时,忽而身前被人拦住去路,沈孟庄抬头一看,好死不死,正是孟青阳。

    脸色骤然一暗,沈孟庄不悦道:“好狗不挡道。”

    “汪!”孟青阳嬉皮笑脸看着沈孟庄。

    沈孟庄顿时失了耐心,“你让不让?”

    “不让!嘿,你咬我啊!”

    沈孟庄不再与他纠缠,白了他一眼,鄙夷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说罢便转身扬长而去,愈走愈快,简直像在躲避瘟神。

    见人气鼓鼓离开,孟青阳双手交叉抱臂,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欣赏沈孟庄落荒而逃的背影,忽而大喊道:“小美人跑快些,哥哥我追上来啰!”

    污言秽语在山头回荡,沈孟庄一个趔趄险些摔个狗啃泥。双手握拳压制心头怒火,咬牙切齿地往回跑。

    身后的孟青阳仍是立在原地不动,继续喊着,“哥哥来了小宝贝!”

    “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

    “快给我滚!!”

    “我就不,小宝贝快快跑,追到了可就归大灰狼哥哥了!”

    “滚!!!”

    沈孟庄跑回屋内,“哐当”一声紧闭大门,气得七窍生烟。

    始作俑者孟青阳见他气急败坏竟捧腹大笑,心里好不快活,好不得意。

    “师兄你干嘛?”

    正笑得开怀的孟青阳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他一哆嗦。双手抱在胸前看向悄咪咪出现的楚念之,问道:“你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一个人在这傻笑啥?师尊都回去了,你怎么还不走?”

    “赶兔子进屋。”

    “啊?”楚念之一头雾水,循着孟青阳的视线看向前方,但并未见到一只兔子,“为什么要赶兔子进屋?兔子不就应该在外面的吗?”

    闻声又是一阵大笑,孟青阳强忍笑意,干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这只兔子啊,这个,有旧疾,心病。每逢初雪就发热,浑身滚烫像要烧着一样,半夜做梦说胡话,还流口水。喂他喝药就耍赖踢被子,死活不干,可怜兮兮的贼好玩。我跟你说,最磨人的是强行给他灌药,他还会踹你,这小蹄子踹人可疼了,骂人也厉害,明明都病得爬不起,我看力气都用在骂人和踹人上了,你说好不好玩。”

    仍是一头雾水的楚念之看着孟青阳仿佛在看傻子一般,撇撇嘴问道:“这是兔子还是兔子精啊?”

    “哈哈哈哈——”孟青阳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故作正经地点头同意,“嗯,确实是个精怪。”

    “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孟青阳推搡着楚念之,催促她回山。

    “你不回去吗?你要干嘛?”

    “大人的事小孩别多嘴。”

    深夜茫茫,漏断人初静。此刻沈孟庄的屋内,灯火通明,陆清远趴在床边眼中含泪,焦急万分。

    床上的沈孟庄灵识陷入虚空,意识混沌,双眼紧闭双颊涨红,浑身滚烫大汗淋漓。今夜初雪,他的旧疾复发。

    眉头紧锁,双手攥着被子,嘴里不停地呢喃,不停地唤着一个人。

    “长姐……长姐,不要,长姐跟我回去……长姐……”

    意识混乱,耳边充斥着邪魔之语。魔尊狠绝的笑容、长姐痛苦的挣扎、满地尸体、流到脚下的鲜血,历历在目。被砍断的头颅滚到脚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混沌中,沈孟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无能为力。

    此时守在沈孟庄身旁的陆清远满脸都是泪,此前他曾听闻周不凡提过沈孟庄的心病,好像说需要以银针锁住心脉防止走火入魔。

    想到这,陆清远赶紧起身翻找柜子,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终于在最上方的盒子里找到一包银针。

    唯恐出现差错,陆清远连呼吸都忘记了,盯着穴位小心翼翼地扎上去。待银针扎完后,陆清远也浑身是汗。但他也顾不了许多,捞起盆里的毛巾拧了拧,轻轻地擦拭沈孟庄额前的汗,眼里满是心疼与着急,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师兄快好起来呀。”

    屋内之景悉数落在窗外人眼里,孟青阳手里拿着一包药掂了掂,看着里面二人耸了耸肩,随后转身离开。

    以前都是他在照顾的,看来以后,这个位置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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