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气息跟在魔军巡逻的队伍之后, 钟颜趁其不备,打晕最后一名守卫,换上他的衣服装成魔军, 紧跟着队伍在永夜天宫中巡逻。
只是要如何找到沈孟庄之所在,钟颜无计可施,毫无头绪。突然瞥见石魔正大步流星地往一个方向赶, 手里还拿着一些小玩意。
钟颜以五官探查,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暗境才有的精致木盒,里面的一些玉佩、香囊、发带,每一件上都刻着一朵桃花。
是给何人用的,此刻已经明了了。钟颜感激涕零地紧跟石魔身后,待他逃出禁令收回结界时,眼疾手快趁机钻进去。随后沿着围墙屋檐, 如壁虎一般, 石魔在下面跑,他在上面追。
扒在屋角许久, 腿都要蹲麻了, 只为等石魔离开,说来也奇怪,怎么一进了宫殿内,他浑身的真气都被锁住一般,所幸轻功还在。钟颜额上的汗滴答滴答掉下来,此刻应当庆幸无人经过屋檐下。
寝殿内,沈孟庄从床榻上下来, 接过石魔手里的木盒,随后放在案桌上,丝毫没有兴致打开看一眼。见石魔满脸是汗,想必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雀宫闱有陆清远的结界,凡是进入者真气皆被困在体内,只有手脚好的凡人和手脚不好的凡人之分。
沈孟庄倒了一盏茶递给石魔,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汗,轻声道:“缓一下吧。”
瞥见石魔脸上、胳膊上皆是伤痕,沈孟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低头愧疚道:“抱歉,是我害你受苦。”
“不不不,沈师兄,我愿意为你做事。你别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有傻鸟罩着不怕的。”
闻声轻笑一声,沈孟庄见石魔仍是憨厚模样,心中愁云也消散不少。
看见沈孟庄发笑,石魔也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道:“那啥,沈师兄,我该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哈,你要多笑笑,我们都喜欢看你笑,尊上也是。”
突闻陆清远之名,沈孟庄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嘴角扯了扯,目光瞥向另一处,不再回答。
石魔最后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沈孟庄看着已经没有人影的大门,心中突然空荡荡的。突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沈孟庄身前,吓得他后退数步。
“沈兄沈兄!是我!”
待看眼前人的模样,沈孟庄惊喜万分,嘴角几乎快咧到耳根,笑道:“钟兄!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心中既惊讶又欣喜,沈孟庄上前抓住钟颜的胳膊,在他动作间,脚腕上的铁链叮叮作响,仿佛在提醒他此刻的模样。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向铁链,同一时间抬头对视。钟颜满腹疑惑,难以置信写在脸上,指了指铁链,问道:“这?你?沈兄你为何?”
方才的惊喜瞬间破碎,只有不堪和羞耻在心头回荡,充斥着沈孟庄全身每一个毛孔。他暗淡地低下头,不看看向眼前人,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徒劳地摇了摇头。
气氛骤然凝固,钟颜不再纠结,开门见山道:“沈兄你的私事我不宜过问,今日来找你是为一件大事。你可知魔尊要以暗境三十万活人之魂血祭?”
此话如一声惊雷在沈孟庄脑中爆炸,所有的理智与神经瞬间溃散。沈孟庄脚下一软,往后一个趔趄,所幸钟颜扶着他的胳膊,但这一接触,钟颜发现他武脉皆断,修为尽废,诧然惊道:“沈兄你的修为!”
沈孟庄摆摆手,苦笑一声,示意他不必在意。方才的话还在他耳边回荡,似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许久都不曾消退。
三十万,三十万……大约是十几座城镇,他十年间拼死拼活的心血,就这么被人糟蹋?他豁命从异兽嘴里救下的一条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那个人眼里,不过是他说要血祭便血祭的数字而已?
柔弱的妇女、娇嫩的稚童、孱弱的老人、想大展身手光宗耀祖的年轻人,所有人、所有生命,都在尽力活着。在他眼里,都是同等的绚丽惊世,此刻就这般卑贱?卑贱到弱者就该死,就该永世为奴?他拼命救下的人,他不惜抛弃所爱要救下的苍生,他曾言死而后己的天下人,如今,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工具?
他不甘,即便此刻他身若浮萍,已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他也要尽力一试。他不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三十万人在一夕之间被抹去,他不能坐在这里,麻木地听着遥远的哭声。这不是他,这不是那个说要“为天下人之安乐,死而后已”的沈孟庄。
但是该如何做?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
沈孟庄头晕目眩,脑袋嗡嗡响,浑身虚脱无力,扶着木桌缓缓坐下,嘴里低声嘀咕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脑中飞速回想有关的对策,沈孟庄双手紧紧握拳,浑身不受控地战栗。脸色愈发苍白,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部涌上了头顶。
眼前画面飞驰,师尊站在他面前叮咛教诲,说了些什么呢?
耳边的话逐渐清晰,沈孟庄突然站起身,猛地冲向一旁的梳妆台,拉出抽屉慌乱地翻找。脚腕的铁链缠成一团,铮铮作响。抽屉里的东西全被他扔出来,钟颜走过来欲帮他找。
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地嘀咕,沈孟庄此刻全然不顾地上的狼藉,拉出所有抽屉倒在地上,胡乱摸索,终于在一堆杂物中摸到一面有铜钱打造的铜镜。
沈孟庄拍拍上面的灰尘,递给钟颜说道:“当年也有魔物在暗境抓人开阵献祭,我师尊派我下山,给了我这面铜镜。只要你找到阵眼,伺机将铜镜投入阵中,然后以内力打开铜镜里的烈焰,便能破阵,同时重创开阵之人。”
接过眼前铜镜,钟颜仿佛接过大任一般,神情严肃,眼神坚定看着沈孟庄,说道:“沈兄,你还是钟某心中的沈孟庄。”
沈孟庄只轻声一笑,似苦涩似欣慰,却有无法为外人道的辛酸,轻声道:“但愿吧。”
两人拱手一礼,在钟颜转身欲离开之际,沈孟庄突然叫住他,似将所有的希望压在他肩上一般,郑重其事道:“一定要成功。”
钟颜同样郑重地朝他颔首应答,随后消失在门口。
仿佛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沈孟庄踉踉跄跄地走回床边,侧身一倒,沉沉睡去。又是那个噩梦,少年在眼前嬉笑,转眼便消失不见,身体忽而被大火吞噬,一眨眼又掉进无尽深渊,周遭没有天光,没有任何生的气息,他的身子扔在下坠,不停地下坠。
三日后,石阶城内,三十万活人被黑雾围困。魔界大军整装浩荡,暗傀、三首岐婴、长邪落在屋檐两侧。一声骇人嘶叫,血蝙蝠从天际俯冲而下,黑雾在屋顶汇聚,陆清远从雾中缓缓现身。
地上所有魔军齐刷刷跪地高声呐喊“暗夜无疆,长夜圣光”,地面上的百姓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阿弥陀佛”。仍有几个抱着侥幸心理的人望着屋顶上黑袍威严的陆清远,大喊道:“魔尊大人,您不是救世主吗?您曾经救过我的,现在求您大发慈悲吧!”
“啊。”陆清远漫不经心地回应,黑袍在身后飞舞,华冠生辉,耀眼夺目,“是啊,本座来当救世主了,你们很快就能解脱了。”
“真的吗?魔尊大人是救世主,一定会放了我们的!”
仰头睥睨脚下跪地求饶的众人,陆清远嗤之以鼻,信手一挥,只见黑雾紧紧交缠,众人脚下悬空,浮在半空中。所有人凄声哀嚎,响彻天际,万人痛哭,当哭到长城,却哭不动陆清远的心。
钟颜、孟青阳、冷山岚等人藏身于竹林间,伺机而动。
突然天际黑雾骤然汇聚形成一道庞大漩涡,似无底黑洞,要将众人吸进去。所有人仰头看着这道漩涡,仿佛要被送进恶魔的血盆大口中,四肢挣扎着、尖声惊叫着。
三十万人距离漩涡愈来愈近,陆清远抬起右手,死印红光骤闪,印记沿着胳膊缠绕指尖,一道诡魅红光从指尖穿透云层。突然惊雷轰隆,漩涡中电闪雷鸣,红光刺眼。
就在这时,钟颜抓着手里的铜镜,贯入内力径直扔进漩涡中。三人合力打开铜镜里的烈焰,熊熊道火长绵,燃烧着黑云,在天际大放异彩。
霎时黑云崩裂,铜镜回身一旋,烈焰如离弦之箭直逼陆清远,贯穿他胸膛。登时口吐朱红,吓得周身众魔纷纷拥过来大喊尊上。
指腹揩去嘴角的血迹,陆清远扬手说道:“无妨。”
烈焰消逝,铜镜敛光隐匿。三十万人也随着消失不见,钟颜等三人见事成遂赶紧离开现场,前去寻找众人踪迹。
看着消逝的铜镜,陆清远心中怒气渐生。那个东西,他再熟悉不过。是何人所有,他比谁都熟悉。
又是他,又是他!为何他总要阻拦他,为何他总要与他过不去!为何他不能乖乖听话,为何他又要帮其他人对付他?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仍是如此。他就这么讨厌他吗?他就这么喜欢欺骗他吗?
所以那句心甘情愿是假的,说要永远护他疼他也是假的,说要和他过平凡夫妻生活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十年前是假的,十年后仍是假的。只有他还和傻子一样信以为真,所有人都在骗他,只有他当真了,只有他是真心的,十年前是,如今亦是。喜欢就是喜欢,无法收回,但是喜欢,就可以这般随意践踏吗?
此刻心头有千万把钝刀,在一刀一刀割他的心头肉。失望、愤怒、烦躁,全都占据陆清远的理智。心里的怨恨比方才被烈焰所伤更痛,更加折磨他毫无防备的真心。
双手紧紧握拳,浑身发抖。陆清远低着头,眉眼阴冷,眼神幽暗如黑夜之鹰,杀人于无形。黑雾愈发浓重,陆清远猛然一挥袖,转身消失在黑雾中。
雀宫闱内,沈孟庄站在窗前,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似乎想要看到众人安好,又似乎在等待钟颜带来好消息。就在他殷切地盼望时,突然一双手从身后紧紧环住他,将他抱起来扔在床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人欺身压上来,粗暴地撕裂他的衣物,力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方才还素净整洁的白衣,此刻只剩下地上破碎不堪的几块残布。
察觉到欺身而来的危险,沈孟庄死命推搡陆清远,两人在床上扭打。沈孟庄用脚踹他,用嘴咬他,陆清远仍然纹丝不动,掐着他的胳膊,俯身咬下来,牙印瞬间渗血。
“滚开!下去,给我下去!”沈孟庄不停地踹他,脚腕上的铁链剧烈抖动晃响,床榻摇摇晃晃,床幔被扯下一般,被子也掉在地上,殿内又是凌乱不堪。
沈孟庄头发凌乱,身上只有几片破布,下一刻也被陆清远扯开。手腕因被陆清远用力掐住,此刻也见了红印。脖颈胸膛上,都是渗血的牙印。此刻的陆清远仿佛一只要撕咬猎物的猛兽,失去理智一般,牙尖用力地啃咬。
疼得眉头都皱成一团,沈孟庄仰起脖子,大口喘气,仿佛坠入夺人性命的深海,随着巨浪起伏。
赤蛇失去了平日软磨硬泡的耐性,此刻毒牙横冲直撞地刺进雀鸟体内,毒液如潮水般涌进雀鸟每一寸血脉中。任雀鸟如何扇动翅膀,也挣不开半分。
比疼痛更令沈孟庄愤怒的是屈辱,没来由的发泄同样能令他丧失理智和温和性子。推不开身上人,交缠扭打也丝毫占不到优势。沈孟庄气得浑身发抖,双手不停地挣扎,挣脱陆清远的禁锢,然后狠狠地打了陆清远一个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似乎打破了方才癫狂的局面,陆清远停下手中粗暴动作,眼神深邃,看着身下的沈孟庄,脸颊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这是沈孟庄第一次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自己曾经放在心尖宝贝的爱人。突然心脏也跟着眉梢皱成一团,沈孟庄伸手欲抚上陆清远发红的侧脸。
眼前人突然如一只雄狮,双手紧紧掐住沈孟庄的脖子,红瞳燃烧着嗜血的渴望,死印也在脖间疯狂吸食血液生长。陆清远手腕不受控地用力,指尖传来沈孟庄灼热的体温,仿佛冬日里捧着一团炭火,愈来愈热,愈来愈渴求。
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怒吼,陆清远死死掐着沈孟庄的脖子,大喊道:
“为什么你总是要与我作对?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说要永远偏心我爱护我吗?为何你总是帮着外人?与其这样,不如死在我床上吧,这样的话你就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作恶多端上不了天堂,你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一起下地狱做对苦命夫妻好不好?我陪你去死,你不要帮他们,不要理他们了好不好?”
仿佛彻底坠入深海,沈孟庄被巨浪裹挟。
雀鸟被赤蛇紧紧交缠,浑身的血管凸起好像下一刻便要爆裂。雀鸟仰着头看着那片碧空凄声嘶叫,好似求救,又仿若在悲鸣。
眼前渐渐发黑,浑身的血液都在脱离身体。沈孟庄双手抓着陆清远的胳膊,紧紧攥着他的衣衫,黑袍在他手里皱成一团。整张脸涨红,额前青筋暴起,脸色逐渐由红转黑,似成熟的果子,下一刻便要吹落在风中。
所有的力气都在抓着陆清远的衣袖,溺水之人仍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尖的力气逐渐消散,身子不断下坠,坠落至海底,坠落至无尽的深渊。周遭都没有光,没有生的气息,没有少年,没有任何人。
双手渐渐松开,抓皱的衣袍从掌心里蹦出来。沈孟庄双手骤然落在床榻,眼神迷离,似日暮时逐渐消散的日光。
掌心的温度渐渐消失,冬日的最后一捧炭火燃尽。陆清远看着怀中渐渐没有声息的人,心神一滞,突然松开手掌,抱住沈孟庄的脑袋,在他耳边语气轻柔地哄道:“师兄乖啦,不要再让小九伤心了好不好?我很喜欢你的,你也要很喜欢我哦。”
又是这样。
沈孟庄昏死前最后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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