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宫闱外, 十里桃花,灼灼芳华。甫一推开窗,阳春桃瓣争前恐后拂面而来。一朵一朵, 顽皮地从窗槛跳进殿内。地铺白玉,镌刻着桃之夭夭,与落进来的纯白粉红, 朵朵相宜。
沈孟庄站在窗前,望着殿外的桃林,四月芳菲不尽,又是一年桃红春。他来到这里,如今已过了一年。还记得初来时,窗外也是这般桃花怒放,放眼望去, 是看不到尽头的春华。
魔界终年无日光, 自陆清远将魔界凌驾于暗境之上后,黑雾蔽日, 暗境也陷入了无穷无可的黑夜, 当真如人与魔都津津乐道的那句“暗夜无疆”。
魔界与暗境,一个在永夜中盛开,一个在永夜中枯萎。
然而在不见天日的永夜之境里,唯有沈孟庄所在的雀宫闱一年四季如常,昼夜更替。春日桃花灼灼,夏夜繁星蛙鸣,秋晨朝露未晞, 冬时白雪压枝。一切都如寻常一般,如暗境一般。
尤其他的寝殿后院,是一望无际的桃林,树下是软乎乎的碧草,一碧千里。若是小孩子见了总想躺上去从东边滚到西边,将青草压弯腰才肯罢休。这也便是石魔眼巴巴请求为陆清远跑路,替他送东西过来的原因了。除他以外,陆清远也这么干过,只不过是另一种欢乐了,和沈孟庄一起。
除了在雀宫闱,沈孟庄第二个常去的地方,或者说被迫去的地方便是灭辉殿。每每在寝殿内结束一轮后,陆清远若还想与沈孟庄温存,便会抱着他一起到灭辉殿,继续未完的事,直到尽兴为止。
怀中软玉温香,殿内青烟盈盈。伏案执笔间,若嗅到怀中人脖颈处散发的杜若花香,便仿若掉下一根羽毛轻柔地瘙痒他心窝。案牍劳形的疲倦登时便被乍然翻涌的爱欲驱散,信手推开桌上的杂物,将怀中人放在桌上,又是人间好去处。
这日,宣非野好不容易哄着宣衿言服下药,此刻药效发作正在床榻上沉睡。自他来到魔界后,身边容貌尚可的年轻魔物他自然不会错过,床榻上依旧人来人往。然而即便是游离于春光之中应接不暇,宣非野仍时时刻刻都记着他投靠魔界的目的。
暗境之人,包括魔族都以为他是忌惮魔尊的力量,弃械投降保全自身。可谁知这位苍玄弟子,素陶尊长的大弟子,竟是为了那不能为外人道也的色心。命算什么,名声算什么,抱在怀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美事。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而他宣非野想要折下的那朵娇花,不偏不倚,正是魔界之主。以他的话说,是整个暗境与魔界加起来,都无人能及的清纯之莲。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世事难料。他来到魔界都一年多了,总共和陆清远才见过三回,其中一回还是那日突然被取消的大典,他美滋滋地前来灭辉殿寻陆清远,结果被浇了一盆冷水,被陆清远一声呵斥,灰溜溜地离开。
也正是那次,他更是知道了陆清远与沈孟庄的关系。虽然在苍玄派有所耳闻,沈孟庄与其师弟结为道侣。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更是另一回事。尤其那日他亲眼见到沈孟庄是如何在陆清远身下承欢,是如何恬不知耻抓着陆清远的胳膊,仰起头喘叫。实在难以与平日里,人人称赞的如玉君子相联系。
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放.荡下贱,啧啧啧。
宣非野一边摇头腹诽,一边兴高采烈地往灭辉殿赶。方才看见暗傀往另一个方向走,想必是已经见过陆清远了。所以说,此刻陆清远是一个人在殿中啰。
愈想心里便愈急不可耐,宣非野搓搓手,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马不停蹄地奔向灭辉殿,连如何与陆清远套近乎拉近彼此的距离,如何引诱鱼儿上钩,如何亲近,一步一步,该说的话,该做的动作,都已经在心里演示过数百回了。
然而甫一接近,宣非野便听到耳边隐约传来息喘声,站在殿外以五感探查,果然又是沈孟庄。比起上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只手勾着陆清远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桌角,乌黑墨发铺满了整张桌子。陆清远则是俯身看着他,嘴角勾起餍足的笑,双手掐住他的腰,故意放缓动作逗弄意识迷乱的人。桌上的杂物因剧烈晃动陆陆续续掉在地上,散落一地。
又是他!怎么又是他!这个沈孟庄到底哪里好了?就这般爱不释手?宣非野看着殿内荒唐的二人,眼角泛红,气愤、嫉妒、憎恶,一时之间全占据他的理智。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么棘手的人和事,从前他想要谁上钩从未失手,如今都拖了一年半载,鱼腥味都没有闻到,反而让这个沈孟庄尝了个遍。
如此有失颜面的屈辱他岂能忍?眼下看来,首要之事便是除掉这个沈孟庄,他才有机会接近陆清远了。
不过一个脔宠而已,以小远的性子,丢了就丢了,自然不会在意,更何况若小美人实在食髓知味,还有他在。宣非野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暗暗谋划某件惊天动地的人生大事。
近几日,沈孟庄皆是独自用膳。虽然平日和陆清远一起用膳,总是吃不到最后自己便成了那人盘中佳肴。但若是习惯了身旁有人喋喋不休地夹菜喂饭,突然有一日耳边的声音没了,心里也空落落的。
习惯?!
脑袋骤然滚过一声惊雷,沈孟庄夹菜的手登时顿了顿。他是如何习惯的?他怎么就习惯了?
一年多的耳鬓厮磨,抵死纠缠。偶尔温情脉脉,爱抚他、亲吻他,偶尔狂风暴雨,冰雹似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竟然在扭曲的爱意和无休止的爱欲中习惯了?他怎么说得出口?
沈孟庄突然慌乱,加快夹菜的动作,胡乱扒拉碗里的饭。方才的荒唐念头,如每日噩梦惊醒后的冷汗,迟迟未曾消散。
被藤蔓禁锢的雀鸟,放弃了挣扎,每日静静等待赤蛇包裹着自己,用蛇信扫过它每一寸,嘶嘶声蛊惑着它放弃抵抗,卸下所有防备,只需安心地、全身心地接纳赤蛇的爱,接纳赤蛇的禁忌之果。毒液从刺破肌肤的毒牙中贯入体内,肆无忌惮地冲刷雀鸟的执着,渗透在每一个毛孔,想要将雀鸟变成如赤蛇一般,与血共舞的毒蛇。在阴沟里,汲取爱意滋长。
不停往嘴里塞进饭菜,想要阻止这种荒唐的念头,沈孟庄的双手不受控地细细发颤。嘴里的菜叶隐隐发苦,难以下咽。
愈来愈浓重的苦味将他还未游离的思绪拉回来,沈孟庄注意到他方才夹的是一块土豆,为何吃起来这般苦?
沈孟庄细细咀嚼,方觉这道菜中加了几位药材。大抵是苦参、黄岑,还加了白术,但是细嚼起来,隐约还有一味药材。
嘴里已经吞下去了一半,沈孟庄自功体被废之后,五感受损,退化了许多,如今应当只有年过半百之人的程度。最后一味药材还未尝出来,沈孟庄再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浓厚的腥苦充斥他整个口腔,甚至从鼻子里溢出来。
在难以入喉的苦涩中,沈孟庄尝出了最后一味药材——折耳根。
心中不禁疑惑,好端端的一盘菜,放什么折耳根,白白毁了口感。且陆清远明明交代过不许放糖放苦,为何今日的几盘菜都这般苦?
折耳根,折耳根……折耳根!
沈孟庄突然放下碗筷,他突然记起自己每日服用的药物,就在他起身欲离开之际,骤然气血上涌,一股脑窜上脑袋。
忽然间头晕目眩,沈孟庄扶着额头抓着桌角离开。就在他转身之际,腹中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翻江倒海般涌上喉间,登时口吐朱红,一大片鲜血染红了脚下白玉,玉上桃花在鲜血浸染下,盛开成彼岸之花,与血怒放。
此时婉晴抱着茶托藏在屏风后,看着眼前跪地呕血的沈孟庄,眼神似大仇得报的欣喜,就是要见他将全身的血吐干了才好。
骤然一声嘶叫,窗外几只血蝙蝠扇动翅膀,掠窗飞过。婉晴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扔掉手里的茶托,狂奔至沈孟庄身前,大喊道:“沈公子你怎么了!”
此刻灭辉殿内,陆清远正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动骷髅人骨。耳朵听着暗傀例行公事的唠叨,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昨日与沈孟庄在这里的荒唐缱绻,盘算着下次再将他骗来,要让他趴在桌上急不可耐地求自己。
心里想着这等美事,陆清远不禁笑出声,脸上还挂着别有一番滋味的诡异笑容。正在滔滔不绝的暗傀被笑声打断,试探地唤了声尊上。
陆清远破天荒地露出窘态,挪了挪身子,干咳了两声,若无其事道:“无妨,你继续。”
就在暗傀正欲开口继续说时,窗外黑雾骤然涌进殿内,一股冷风刮进来,血蝙蝠落在陆清远肩头,叽叽咕咕了一通,焦急地扇动翅膀。
方才还沉浸在柔情蜜意中,听完血蝙蝠的一顿咕叽后,陆清远神色大变,心头一紧,浑身的血液都聚集到头顶,喊了声师兄后,骤然消失在黑雾中。什么仪态都顾不得,直奔雀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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