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故人长绝

    近日来, 沈孟庄愈来愈食之无味,虽然他以前便是如此,自己没有发觉罢了。还是这日陆清远喂他吃饭时尝了一口, 也不知是否放错了调料,一道青菜咸得喉间发苦,然而沈孟庄吃了很久都并未发现。

    饭菜全部被撤走重新做, 膳房那几位免不了被罚。沈孟庄手里握着茶盏抿了一口,斟酌道:“你别怪他们了,膳房杂事繁多许是一时疏忽,我没事。”

    等了片刻,沈孟庄并未等到陆清远的回应,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倒是琢磨出应对陆清远的法子。遂抱膝坐在榻椅上缩着脑袋, 半张脸埋在双臂里, 小声嘟囔道:“你怪这怪那,真论起来最后还不是要怪你。你若亲自下厨, 我至于吃那么咸的饭菜吗?”

    方才还脸色阴沉的陆清远, 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上扬。这话听起来像是怨他,怎么还隐隐有几分醋味?

    心里受用极了,陆清远巴巴地凑过来双手环抱住沈孟庄,脑袋挨着他的脑袋,乐呵道:“师兄的话怎么这样酸啊?”

    “有吗?”沈孟庄仍是埋着脸小声嘀咕。

    陆清远乐在其中,亲了亲沈孟庄的鬓角,两人紧挨着如连体婴一般, “没有吗?我喜欢师兄吃醋,但我也舍不得师兄吃醋。”

    “话都让你说尽了。”沈孟庄直起身子,伸手勾住陆清远的脖子,翻身跨坐在腿上。他发现陆清远很喜欢他这样做,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感觉到身下人受用之至,“不要怪他们了好吗?你不是说只爱我么?所以只需要看着我,不要花心思在别人身上了,生气也不许,知道吗?”

    陆清远双手托着沈孟庄身后,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乖乖地点头道:“我都听师兄的。”

    似乎又回到从前沈孟庄说什么陆清远便听什么的日子,沈孟庄双手摸上他的耳朵捏了捏,而后抱着他的脑袋倾身贴近,奖励一般地送上他的吻。陆清远自然欢欢喜喜、急不可耐地凑过去接住这个难得的亲吻。

    正忘情地吻到一半时,窗外突然一只黑影“蹭”地一下撞上沈孟庄的后背,惊得他往陆清远怀里缩了一下。

    将怀里人搂紧,陆清远凝视着那道横冲直撞的黑影,原来是血蝙蝠,此刻正摔在地上晃着脑袋眼冒金星。

    “何事?”陆清远淡淡问道。

    血蝙蝠从地上爬起来,扑腾地翅膀飞到陆清远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沈孟庄也竖耳听着,这段时间他偶尔听到血蝙蝠来请示陆清远,起初完全听不懂,如今也只一二。比如此刻,它好像在说……抓住了?

    谁?抓住了谁?沈孟庄浑身突然僵住,脑袋里响过一声闷雷,心跳不禁加快,不好的念头仿佛是浮出水面的鬼怪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这十几天的闲适与安逸,险些消磨了他所有意志,他就如瓷坛中的那捧桃瓣,被酥麻的酒水浸泡全身,一点一点,丧失了抵抗和挣扎的能力。他险些就忘记了,还有在刀尖舔血的人,他险些就忘记了,还有……因他而受到牵连的人,比如……

    “师兄想什么这么出神?”陆清远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偏向一边的脸扳回来,想继续方才未完的事。

    烦乱的思绪被突然打断,沈孟庄心头一惊,似乎唯恐他猜到自己的心思,忙摇头否认:“没什么。”

    陆清远托着他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温热的双唇覆上来。沈孟庄回应着陆清远,只是再也没有方才的沉醉与专注。

    迷迷糊糊醒来,沈孟庄揉着额头撑起身子,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睡得太久此刻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要炸裂。

    许是午膳的那盘菜过去咸涩,此刻口干舌燥。沈孟庄正欲喊来小花给他倒杯水,然而他张着嘴声音异常沙哑,咳嗽几声才能勉强说一句完整的话。

    殿外似乎是没有人听见,沈孟庄忽而想到今日血蝙蝠所言,再想到这段时间一直未瞧见石魔,想必是被他连累也不知是死是活。

    心头烦闷,积压在心底的事此刻一涌而出,好像点燃了一根火线噼里啪啦将所有磨人的烦心事全都炸出来。沈孟庄再也无法安心地当一个瞎子,真的对身边事视而不见。他不能,从前不能,如今不能,往后更不能。

    轻叹一声,沈孟庄无可奈何地摇头,抓住床沿欲翻身下床。然而一只脚被被褥缠住,“砰”地一声摔下床。

    白玉地面硬得他眼角逼出泪光,只是白纱挡着丝毫看不见。沈孟庄的额头瞬间鼓起了一个疙瘩,伸手敷衍地揉了揉,扶着床榻小心翼翼地摸到案桌边,拿起桌上的魔石。这是石魔交给他的,让他有事就喊他,随叫随到。

    沈孟庄摸着石头喊了几声,沙哑得连他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声音。石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身影从窗户下掉下来傻呵呵地唤“沈师兄”。

    心里的不安与愧疚愈来愈浓重,沈孟庄既想知道石魔此刻如何,更想知道血蝙蝠说抓到的那人是谁。然而即便他再心急如焚,手里的石头和路边普通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再也无人回应。

    他所有的希望再次破灭,他又无意害了他人。不,不是无意。那日是他恳求石魔待他出去,他知晓陆清远要杀孟青阳,他无法坐视不管。而他也知晓若石魔答应他的请求,会遭到怎样的惩罚,但石魔还是应下了。

    不是无意,是他蓄意杀人。为了救下这个人,他牺牲了那个人。一如当年永续之战中,他为了救下苍生,牺牲了所爱。

    又回到这个问题,这是他一生都无法逃避的死局。而他在兜兜转转的这许多年中,终于明了,他选什么都是错的。

    那名为“温情”的球被突然扎了一个洞,球内所有的愧疚、自责、不安、恐惧都一泻千里。

    他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心里揣着这份不安度日,他不知该问谁,这几日陆清远偶尔不在雀宫闱,他的猜测便愈发真实。

    凝血丸的副作用愈来愈严重,他的味觉已经彻底丧失,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而他的声音也如泡在水中,渐渐听不见了。

    这日他午后醒来,脑袋格外胀痛,不知是睡了太久还是心事太沉重,脸色也没有前几日那般红润,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他受伤之时。

    已经到了晚膳时分,沈孟庄浑身酸疼无力,不想下床。陆清远便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沈孟庄心不在焉地嚼了几下,双手攥着被褥指甲抠着线缝。心里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开口,他不知该怎么说陆清远才不会生气。他这几日摸索出来的法子只对一般的小事奏效,至于其他事,尤其涉及暗境、苍玄,他亦深知难以转圜。

    不管怎么说都会生气的吧。沈孟庄无奈地想道。

    “师兄再吃一口。”陆清远今日心情甚好,从进门至此刻,嘴角一直带着笑。

    被褥的线缝已经被指甲划开,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反反复复,他从未如此不安、如此忐忑。

    但是他最终还是说了。

    “我知道了。”沈孟庄哑着嗓子,平静地将嘴边的话缓缓吐出,“我知道你抓了他,我……你能不能放了他?他、他和我算是一起长大的,虽然他以前是挺讨厌的,但毕竟是同门。”

    沈孟庄斟酌再三,忍着喉咙的干涩咳了几声,努力将想要说的话说出来,“你若是不喜欢他,让他受点伤就好了。能留他一命吗?好歹、好歹让他陪着他师尊。咳咳——”

    许是说得太快,喉间的不适呛得他一阵猛咳。

    “我听说他还有个小师妹、咳咳、挺中意他的。让他娶个媳妇归隐山林,再也、咳咳咳、再也不要出来了,行吗?”

    喉咙一阵刺痛,他感觉有一只手掐在他脖子上缓缓发力,仿佛要夺去他说话的机会。他心里莫名的慌乱,脑袋中一直回荡着念头——他此刻若再不说明白,只怕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突然的心慌,令沈孟庄的神色也跟着慌了,斟酌好的话也记不起来。想要与死神抢时间一般,沈孟庄搜肠刮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语气有几分急躁。

    “他、咳咳、他并不是故意想与你为敌,你若能饶他一命,让我、让我跟他说几句劝劝,他或许、咳咳咳、或许就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惹你生气。所以你能不能——”

    “说完了么?”陆清远从头到尾只是坐在沈孟庄身边,眼中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脸色阴冷,目光盯着眼前一心为外人求情的沈孟庄,端着瓷碗的手隐隐用力,指尖发白。

    “我……我是真的——”

    嘴边的话突然卡在喉间,任沈孟庄如何用力咳嗽都再也无法吐出来,犹如日夜不停运作的石磨骤然之间停止。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哑了,他要说出来,他这几日的权衡和下定决心的心意,他要告诉陆清远,他要亲口说给他听。

    然而他捂着脖子咳了很久,石磨仍是没有转动,再也无法转动。

    陆清远看着他不顾自己的身子只为了一个外人而逞强的模样,心里的怒火焚烧遍野。

    一同长大是么?以前讨厌如今就很喜欢是么?连有小师妹钟情都知道,当真是知心啊。

    “继续说啊,你真的什么?真的喜欢他?真的看不得他受苦?真的想和他一起活着?真的受不了和我在一起?怎么不说了?”

    不,不是的。他想说的是,他真的想好了,他想永远就这样过两个人的生活,不要再费心思计较别人了。他想说的是,能不能离开暗境,不要再杀人了,他可以永远陪在身边留在魔界生活,他真的不会再骗他伤他了。

    沈孟庄捂着脖子频频摇头,他想说但是他做不到了。

    眼前人始终没有回应,陆清远紧咬着牙关,眉眼愈发阴沉。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心思,真的不喜欢我了?真的想和他好了?真的心疼他?是他与小师妹归隐山林,还是你想与他归隐,做一对恩爱鸳鸯?”

    不,不是的。沈孟庄摇头极力否认,他张着嘴用尽浑身力气,但只有干涩的呜咽声。

    他想说:他这辈子真的只喜欢一个人,他这辈子真的只想和一个人好,他这辈子从来都只心疼一个人。

    他想告诉那个人:

    ——是你,一直都是你,从来都是你。

    ——所以不要再胡乱猜测,不要再不安了,不要再因为我做更多的错事。我会好好陪着你,若你的罪孽太重,我与你一起承担。若你身陷地狱,我去地狱陪你。

    ——我答应你,共赴黄泉。此后不论刀山火海,再不负你。

    可是、可是……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心中挣扎无望,耳边突然听到“啪嗒”一声,瓷碗摔在地上。紧接着沈孟庄被狠狠按在床上,陆清远跪在他身子两侧,双手用力掐住他胳膊,双眼猩红可怖。

    他死死掐着沈孟庄的胳膊,几乎是要将他钉在床上,厉声道:“你又想为他求情了?这次你要用什么来求?都过了这么久你还忘不了他?当真是老情人了?我听说他来找你了?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啊,居然背着我,在这里和别的男人幽会。当年你与他私奔不成,如今竟然把他带到这里,在我眼皮底下偷偷摸摸。他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抱你?有没有亲你?还是直接脱光了在我床上和你恩爱?都已经是废人了,还不动声色地勾引其他男人爬上你的床,你就这么不知廉耻吗?”

    往日的温情此刻骤然崩塌,陆清远整个人被恨意笼罩,他清楚地知道身下人是他深爱的师兄,他清楚地知道他深爱的师兄心里惦记其他人,他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同样对他的师兄有情,他清楚地知道两人曾经在这里私会。

    但他却唯独忘了,他曾说最舍不得师兄受苦。而如今,他却是让他的师兄最痛苦的刽子手。

    想要说出口的话说不出,沈孟庄听着比刀尖还锋利的字字句句,都一刀一刀割他心头。

    他怎么能这么说他?他怎么能怎么羞辱他?他不可以。

    眼前的白纱已经被泪水沾湿,若陆清远能发现的话。

    沈孟庄双手都在颤抖,狠狠地打了陆清远一个耳光。只因他看不见,位置有些偏,一半打在了陆清远脑袋上。

    清脆的耳光声和脸颊上的刺痛都如同往怒火中添了一捧柴,陆清远捂着左脸,扬起一边嘴角冷笑道:“你又打我。”

    说完突然俯下身,双手紧紧抓着沈孟庄肩头,丧失理智般喊道:“你和我做的时候都不情不愿,对着他就能乖乖张开腿是吗?你说话啊,说啊!”

    看不见陆清远狠厉的目光,沈孟庄只感觉到肩头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应当有了红痕。他只是徒劳得张着嘴,原本想拼命将他的心意说出来,此刻,突然不想说了。

    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

    攥着陆清远衣衫的手渐渐没了力气,他闭上嘴接受所有羞辱,他闭着眼承受陆清远所有粗暴的发泄。他看不见,因为双眼失明,因为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以为看不见就可以不在意的,但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眼上那条已经湿透的白纱。

    唯独只有陆清远感受不到罢了。

    自那日后,两人的关系又回到了僵持的原点。仿佛这十几天的温柔相待都是徒劳,或许他们之间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何一点火星都能将他们的心窝烧成灰烬。

    只是他们对这件事难得默契地视而不见。

    这日沈孟庄躺在床上,他早就醒了,懒得行动。四肢酸疼,身上的淤青红痕一碰到就发疼。下床干什么,反正他做什么都是错,索性就不动了。

    然而他不想再插手,有人便偏偏强迫他介入。

    大门被推开,陆清远大步走到床边,拦腰抱起沈孟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沉声道:“师兄不是想见他吗,我现在就带你去。”

    话音刚落,两人一眨眼便落在余凌峰。沈孟庄赤着脚站在地上,陆清远并未想以往那样干什么都抱着他。

    “你惦记的人就在你眼前,你若是能救他,我便饶他一命。”

    耳边传来陆清远轻纵的话语,沈孟庄什么都看不见,僵硬地站在原地,地上的碎石咯得他脚疼,已经愈合的伤疤隐隐有渗血的趋势。

    他不知该如何做,看不见眼前的路,想让陆清远扶他过去更是异想天开。就在他踌躇见,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微弱无力,似在风中摇晃的烛火,断断续续道:“小、小孟,不要过来,不要……快、快离开这里,不要管我了……”

    “青阳!”他立即便听出来是谁,在心里唤着他,双手摸索着一步一步走向声源处,想说的话只能在心头萦绕,“我、我是不是又害了你?我不想你死,我说过我不想连累你。”

    “不是你的错……”孟青阳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低着头,用他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向朝他走来的沈孟庄,“你不要接近我,听见没有,不要接近我!”

    沈孟庄脚下开始出血,地上的石子有些已经被染红。他不顾疼痛,索性路上并没有障碍,很顺利地摸到孟青阳身边。

    他没办法说话,只能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急得他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攥着孟青阳染红的衣衫。

    “没事……”孟青阳半眯着眼看着沈孟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自责,我、我不后悔。”

    沈孟庄不停地摇头,眼泪从白纱下掉下来,他明明很努力地想要保全无辜的人,为何会这样?

    就在沈孟庄摸索着想解开孟青阳身上的铁链时,铁链突然晃动,一道吼声似要震破耳膜,沈孟庄被一道邪气震开数米摔在地上。

    青阳?沈孟庄心中茫然,他很清楚那是孟青阳的声音,可为何?

    “哦,忘了说了。”此时站在一旁的陆清远,立于木桩上,好整以暇地抱臂观赏眼前的好戏,神情一如当日坐在山门上看沈孟庄赤足登天梯。

    巧的是,今日的主角又是他。

    “孟师兄如今和我是同一类了,师兄可莫要嫌弃他哦。”

    什么意思?沈孟庄挣扎着爬起身,正欲走回孟青阳身边,却被他的吼声镇住,那声音歇斯底里,近乎绝望和哀求地喝道:“不要再过来听到没有!”

    青阳……沈孟庄僵在原地,尚不知眼前是何情形。

    “小孟……”孟青阳恍惚地看着单薄的沈孟庄,眼神温柔坚定,丝毫没有怒吼时的悲愤与挣扎。他抬头看着沈孟庄,想要将他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这样他在黄泉路上便不会孤单,在奈何桥边就不会等错人。

    他轻声恳求,语气缥缈得仿若不存在一般。

    他说:“杀了我。”

    青阳?为何?沈孟庄双手紧紧握拳,撑着所有力气勉强站直身子。

    “我已经……”孟青阳低下头,在不看沈孟庄的时候,他眼里只有一团死灰,“我身上有魔族歃血,我已经……杀了我吧,由你动手我死而无憾。”

    他的意思是,他被陆清远变成了魔……沈孟庄紧咬牙关,眼泪不受控地滴在地上,眼上的白纱早已湿透。

    不能,他不可能动手的,不要逼他做这种事。

    “小孟,快,趁歃血还未完全发作,现在还来得及,快呀!”

    不,不可以。

    “小孟,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就当我最后求你一次可以吗?杀了我,杀了我!”

    他不能,他做不到。

    “小孟,你听我这一次好吗?”

    不要逼他,不要逼他。沈孟庄别过脸浑身战栗,紧咬嘴唇压制喉间的抽泣声。

    突然一把利剑从天而降,插.在沈孟庄身前,陆清远俯视脚下深情款款的二人,鄙夷道:“没有道具戏如何唱下去?”

    “小孟,求你听我这一次好吗?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以后再也不缠着你了。我不做狗皮膏药了,我要去找念之,她一个人在地下不安全,我去陪她。你就当了全我最后的心愿,行吗?”

    孟青阳几乎是跪在地上,魔族歃血渐渐起效,他脸上已经爬上了血色的藤蔓。

    “我不想变成魔,小孟,你还记得苍玄派一直以来的信念吗?”

    沈孟庄哽咽着,在心里同孟青阳齐声念道:

    ——为苍生,死得其所。

    “小孟,我的命走到头了,我的责任也到头了。暗境没了我还有千万人以命护之,少了一个孟青阳没什么的。你不必自责,反而该为我高兴,我死得其所。小孟,我不想成魔祸害暗境,不要让我愧对苍生啊。”

    若因为私情,沈孟庄迟迟不愿动手,但如今孟青阳将苍生搬到他眼前,他已经不得不去做他最不愿的事了。

    摸到剑柄,沈孟庄用力拔出利剑,双手剧烈颤抖。从原地走到孟青阳身前的路,仿佛盲眼走木桥,脚下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不能回头,没有后路,而他前行的目的,是为了杀死他最不愿杀害的人。

    “小孟,我今天很累了,就不陪你说话了,以后也不能了。你若是方便的话,记得每年三月三给我倒一盏故山春,我知道你喜欢那酒,我也喜欢。那是我们初见的日子,可能你也忘了。没事,我记得就好。若是他不许你就别记着了,我自己在那边会喝的。你、你好好的,好好活着,好好……”

    眼泪模糊了沈孟庄的身影,孟青阳哽咽着啜泣,他从未哭得这般伤心。而他眼前的人同样肝肠寸断,手里的剑剧烈晃动。

    “几年没握剑了,你稳着点,别丢了苍玄派的人。”孟青阳想要出言逗他,自己却是哭着说完的。

    沈孟庄走到他身前,嘴唇已经要出血,他看不见孟青阳,他竟然连最后一面都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

    “动手吧,我压制不住歃血了。”

    沈孟庄没有动。

    “快点,再慢就来不及了!”

    沈孟庄仍是没有动。

    “小孟!你让我死吧,算我求你了!”孟青阳跪在地上,绝望地哭喊。

    沈孟庄感觉喘不上气,紧咬嘴唇,鲜血流得更多,最后横刀刺向眼前。

    好像是瓷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又好像是绣球被扎破的声音。总之有什么塌下去了,再也无法恢复。

    沈孟庄扔掉手里的剑,冲过去抱住鲜血直流的孟青阳,他此刻无比怨恨自己无法说话,无法睁眼看着身前人最后一面。

    他只能徒劳地撑着孟青阳的身体,徒劳地发出“啊、啊”的哑声,眼泪如断线一般掉在孟青阳脸上。

    浑身的铁链断开,散落一地。孟青阳脸色惨白如死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拭去沈孟庄脸上的泪,安慰他:“你不要哭,死在你的剑下,我乐意的。”

    掏出怀里的赤色同心结剑穗,塞到沈孟庄手里紧紧握着他冰凉颤抖的手,奄奄一息道:“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你、你帮我收好。下辈子、下辈子我——”

    话还未说完,沈孟庄感受到覆上他手上的温度骤然消失。他愣在原地,之后便如发狂一般摇晃着孟青阳的身躯,破碎的声音不成字句似要割开的他喉咙一般。

    他仰头哭喊,仿佛想要祈求上苍帮帮他。

    谁来帮帮他?谁来?哪怕有一个人也好……

    在他悲恸得昏迷过去时,而来到他身边的,不是普度众生的神明。

    他没有等到上苍垂怜拉他脱离无尽的黑夜,而是令他万劫不复的恶魔将他轻轻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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