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孟庄醒来后, 陆清远像变了个人一般,对他格外温柔体贴,除非灭辉殿有事, 否则便是整日窝在雀宫闱。他干什么陆清远便跟着干什么,有时候则是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每晚缠绵时,也是按他的喜好来, 他若不喜欢陆清远绝不强迫半分。偶尔几次实在忍耐不住弄疼了他,便跪在床上道歉,态度诚恳地竟哭了出来,最后反倒更像是他委屈了这人。
沈孟庄实在哭笑不得,明明得了便宜怎么比他这个身下的还娇气。而陆清远对他的转变虽然是值得欢喜的,但他心里却有几分慌张,说不上的, 总觉这太过顺利的圆满, 有点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这日,他正与谷虚子、小花品茶, 室内欢声笑语。大门被突然拉开, 陆清远带着笑走进来,扬声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呀?”
殿内唯一的榻椅被三人占据,谷虚子与小花见陆清远进来,迅速起身给他让座。但陆清远并未坐在榻椅上,径直走到沈孟庄身前蹲下,环抱住他的腰,仰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若身后有一条尾巴, 此刻定在左右摇摆,简直像极一条听话的小狗摇尾讨主人欢心。
沈孟庄仿佛是习惯了一般,并未觉得陆清远此刻的模样有何不妥。倒是一旁呆若木鸡的两人,神情犹如大白天见了鬼一般,看着陆清远蹲在沈孟庄身前仰起脑袋傻笑,一时竟疑惑魔尊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想起方才三人谈论之事,沈孟庄收不住脸上的笑意,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里闪着光,看了看身旁的谷虚子,再看看陆清远,打趣道:“我们在说那日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人到底是谁啊?”
陆清远似乎并未反应他话中之意,愣愣地看着他。沈孟庄勾起嘴角继续揶揄道:“只可惜我那日昏迷不醒,否则真要看看平日耀武扬威的人哭得那般伤心是何模样。”
终于明白沈孟庄的意思,陆清远猛地转头瞪着谷虚子。吓得谷虚子往后一跳,赶紧喊过一旁的小花,心虚道:“那个那个小花啊,你不是说膳房做了几样新的糕点吗?赶紧带我去尝尝,走走走。”
“可是——”
“别可是了,再不走就没得吃了。”
谷虚子拖着小花火速逃离现场,大门“砰”地一声关上,生怕陆清远追了上来。
看着落荒而逃的人,沈孟庄眼里的笑意更深,伸手勾着陆清远的脖子,低头嗔道:“你看你,一来就把别人吓跑了。”
陆清远丝毫不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有过错,搂紧沈孟庄的腰,仰头看着他笑道:“他们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看我和师兄亲热?”
沈孟庄戳了戳他的额头,嗤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练成了不害臊的本事。”
两人相视而笑,陆清远紧紧搂着他不撒手贴在他胸膛,他抱着陆清远的脑袋。殿内檀香萦绕鼻尖,他莫名觉得心里暖暖的,竟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没有杀戮,没有分歧,没有那许多乱七八糟的烂摊子。只有朋友闲坐,谈笑风生。只有爱人相伴,依偎取暖。只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一生,如此该多好。
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孟庄松开陆清远,轻声道:“我想亲自登门拜谢古梁尊长,你能带我去吗?”
陆清远还贴着他胸膛蹭了几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若无其事道:“我都谢过了,不用再去了。”
“救命之恩,我自当亲自道谢。况且还是自家尊长,哪有不去的道理。”沈孟庄用手指轻轻梳着陆清远的长发,然后双手捏捏他的脸颊,“我听说你将他山上的阵法全破坏了,事后还是尊长自己补的,你就是这样谢的?你有没有心啊?”
最后一句自然是玩笑打趣的,但陆清远却听得认真。离开沈孟庄的胸膛,仰头凝视他,应道:“对呀。”
“我没有心,我的心都给了你。”陆清远握住沈孟庄的手覆在他胸口,隔着胸膛和掌心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鲜活的律动,“师兄感受到它在爱你了吗?”
沈孟庄一头雾水,疑惑道:“你胡说什、唔……”
话到了嘴边全被陆清远的唇堵回去,他重新抱着陆清远的脑袋,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呼吸在浓情蜜意中渐渐紊乱、渐渐急促。陆清远终于松开沈孟庄的唇瓣,额头相抵,鼻尖轻碰。他所有的欢喜和柔情全都给了他的心上人,连同他因爱人而跳动的心脏,连同他整个人,他全都死心塌地地交给了心上人,他只为他而存在。而幸好,心上人正是眼前人、怀中人。
他轻轻吻嘬沈孟庄的薄唇,时而伸出舌尖舔了舔,实在心痒便重新含住吮吸,直到沈孟庄闷哼了几声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搂紧怀中人,额头抵着轻蹭了几下,似是怎么也说不够一样,声音轻微却坚定郑重,与胸膛内悸动的心跳,齐声道:“我爱你。”
陆清远的变化,沈孟庄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与以往他受伤时的陪伴不同,不是安抚,而是让人觉得安稳的陪伴,仿佛他们已经相亲相爱过着平凡日子度过了许多年。
但这份欣喜背后,他没来由得心慌。莫名的心慌,陆清远的表现愈让他感动他便愈心慌,他希望自己是庸人自扰。
他在心里思量了许久,在他失声前就决定好了,只是阴差阳错间他无法说出口。他觉得眼下正是时机,他要向陆清远说出那日未说出口的心意。
“小九。”沈孟庄轻声唤陆清远。
陆清远坐在他身边手里盘弄着梭子和银丝,他们约好了等起风了一起放风筝。听到沈孟庄唤他,抬头“嗯”了一声。
“我……”沈孟庄在心里将那番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最终郑重其事地告诉陆清远,“我想好了。”
“我想永远和你一起生活,像从前说过的那样。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我爱着你。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好么?你若是不喜欢小孩,我们就不养。我可以、可以学着做饭,做给你吃,每天等你回家吃饭。你将魔界撤出暗境,我们再也不回来,我陪你在魔界生活,就只有我们两个。你不要再杀人了,我也不会惦记任何人,我们像以前一样,行吗?”
沈孟庄提着一颗心看着陆清远,他没有把握陆清远是否会同意。这是他的真心话,并非为谁求情,并非权宜之计。他不是以苍玄弟子的身份,为了天下苍生而委曲求全。此刻,他只是陆清远的爱人,告诉眼前人,他想共度一生,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相爱的人。
他不是苍玄弟子,只是沈孟庄。他不是魔界之主,只是陆清远。
他心里忐忑,害怕陆清远以为这又是他为了苍生而欺骗的借口。他不知道陆清远会怎么想,是否会答应。就在他心里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见眼前人轻声应他,“好。”
眼中惊喜过望,宛如雨过天晴。他那颗心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放在肚子里,嘴角藏不住笑意,他高兴地扑过去抱住陆清远。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激烈的交融。却无比心安、心花怒放。
两个人都紧紧抱着对方,于沈孟庄而言,这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于陆清远而言,何尝不是?
当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沈孟庄要离他而去时,当他知道沈孟庄扔他在人间时,他从未如此深刻地后悔与悲痛。
他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件事,魔界也好,暗境也好,他根本就不在乎。魔界之主也好,永夜至尊也好,他根本就无所谓。他的眼里、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人,什么都没有沈孟庄重要。
自那日后,陆清远便一直在准备撤出暗境之事。自永夜天宫降临暗境后,魔界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找不到联通的路。
而这位魔尊忙得不亦乐乎,属下却是一头雾水。暗傀与三首岐婴屡次询问,陆清远也只是笑着说他要回家养老。这让两位魔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什么世面没见过?魔尊什么模样没见过?今日这遭还真是头一回。
陆清远欲卸下重担,将魔界的大小事宜全都撂给了暗傀。自己当个撒手掌柜,眼巴巴地赶紧将一切事情都办妥,好早日与沈孟庄缠缠绵绵。
这日陆清远将要处理的事都扔给暗傀后,欢欢喜喜地跑回雀宫闱。一进门便看见沈孟庄在剥莲蓬,便佯装生气地嘟囔道:“师兄不是说和我一起吗?怎么也不等我?”
见陆清远为这件事而置气,像个小心眼的孩子一般,沈孟庄不禁笑他:“明明是你姗姗来迟,反倒怪起我来了?小花你说是谁的错?”
坐在一旁帮忙剥莲蓬看热闹的小花突然被卷进来,脸上的笑登时就凝固了,虽然她不敢得罪陆清远,但论起来还是和沈孟庄更亲近些,便小声嘀咕:“尊上,沈哥哥等了您好久,都不见您来,您怎么能生他的气呢?”
见主仆二人一个鼻孔出气,陆清远蹲在沈孟庄身前搂着他腰,望着小花怪道:“到底谁是你主子?”
小花挠挠脑袋,硬着头皮说道:“您是我主子,但、沈哥哥是我大哥,我自然更心疼我大哥。”
“好啦好啦。”沈孟庄见两人如街头的小狗儿争抢一般,忍不住打趣,“你迟迟不来,不仅怪我还拿小花撒气。该当何罪?罚你……”
沈孟庄从小碟子里拿起一颗莲子,递到陆清远嘴边笑道:“罚你吃一颗莲子。”
陆清远笑盈盈地张嘴等着沈孟庄投喂,突然间气血逆行,口腔里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他猛地站起身,沈孟庄手里的莲子都掉在地上。
“我想起来灭辉殿还有事,我先去一趟。”
匆匆说完这句话,一眨眼便消失在黑雾中。
沈孟庄看着骤然消失的人影,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心脏卡在嗓子眼,眼皮也在跳,突如其来的莫名心慌。
地上的莲子滚到角落里,仿佛注定没有缘分被好好接纳。
灭辉殿内,陆清远甫一从黑雾中现身,登时一口鲜血喷在案桌上。死印如疯长的藤蔓,从脖颈上沿着下巴爬上整张脸,沿着手臂、胸膛遍布全身。
血色红瞳里的赤焰在不安的跳动,似乎有谁惊动本该尘埃落定的盛宴。死印似索命的绳索,扒着陆清远的血脉和肌肤,不停地收紧围绞。
陆清远死死捂着脖子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抓着桌角,指甲抠着裂缝。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整张脸涨红,嘴角还在不停地流血,鲜血一滴一滴掉在地面。
死印如出笼的猛兽,还在陆清远身上蔓延。如赤蛇的蛇信,钻进每一根血管中,汲取鲜血疯长。陆清远紧紧掐住脖子,双眼满是血丝,语气狠厉,似警告似命令:“休想控制我。”
暗境中,叶蓁蓁坐在小木屋内心急如焚。周不凡被抓了数天,她进不去魔界,也无人可托。冷山岚死了、孟青阳死了,眼下是真的没有人了。
她站在小木屋外眺望远方,急得眼泪直掉。她的修为不高,没办法杀向魔界救人,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就在她焦急万分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你在担心他?”
“闭嘴!”叶蓁蓁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位不速之客。
“你喜欢上他了?那以前的心上人呢?不喜欢了?”
“我叫你闭嘴啊!”
“你移情于他了,只是你太迟钝没有发现罢了。我就是你,你瞒不了我。这是好事,我该为你高兴,你也该庆幸,没有继续喜欢自己的杀父仇人。”
突然一语,惊得叶蓁蓁止住了哭声。她僵在原地,愣愣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没有继续喜欢杀父仇人。”
“不,不是。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没有说错,他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叶蓁蓁简直要喘不过气,身子往后一个趔趄撞上门槛,“不,不可能,他不是,他不可能是!”
“是不是,你看了便知。”
话甫落,眼前之景骤变。叶蓁蓁看见一个小姑娘,扎着两根麻花辫,躲在床下捂着嘴巴不敢出声。而地上尸首如山血流成河,一位妇人趴在地上浑身是血,朝床底努力伸手,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眼前火光冲天,哀嚎声、哭喊声,似索命的咒语在她耳边回荡发酵。她觉得脑袋好痛,仿佛要炸开一般。有什么东西拼命地冲出来,似乎要冲破她的血脉。
她抱着脑袋,深深低着头,耳边杂乱的哭喊声中,有谁的声音愈来愈清晰,那人在说:“欢儿,活下去……”
“欢儿,保护好自己!”
“欢儿!”
“欢儿——”
是谁?谁在说话?欢儿?欢儿是谁?
叶蓁蓁浑身发抖,用力敲打脑袋想要止住要命的疼痛。而就在她意识混乱时,突然一阵阴冷的笑声从天而降。
她抬头看向那人,登时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那人黑氅曳地,华冠生辉。那人的模样,和陆清远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不要……
叶蓁蓁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人,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一瞬间,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她的脑袋仿佛要在下一刻炸开。
她猛地蹲下来,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眼前忽然一黑。当她在睁开眼时,却看见娘亲趴在地上,朝她伸手,嘴里不停地流血,用尽所有力气,断断续续道:“欢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娘亲愿你、愿你……一生顺遂,岁岁长欢……”
她记起来了,当年魔尊屠杀她满门,娘亲为了保护她,将她藏在床下,用阵法隐去她的气息才没有被魔尊发现。而魔尊,就是陆清远。
一夜之间,她家上下一百来人全部惨死。她遭受刺激失去记忆,如行尸走肉在街上游荡。
那日她衣衫褴褛,浑身是泥,头发凌乱,简直就是一个小叫花子。神志不清嘴里嘀嘀咕咕,赤着脚走在泥泞小路上,突然撞上一个人。
那人毛躁地喊道:“哎哟,是谁不长眼?”
“嚯,是个漂亮妹妹。”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人摇头,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你家在哪?”
她还是摇头。
“你要去哪?”
她仍是摇头。
那人小声嘀咕:“这么可爱的妹妹难不成是个傻子?”
“妹妹你生得好看,孤身在外不安全。不如……不如跟我回安虚峰吧。”
她痴痴地抬头看他。
那人朝她伸手,眯眼笑道:“走,我们回家。”
回家?她在心里疑惑地呢喃。明明与那人才初次见面,她不知怎么,竟毫不抗拒,乖乖地伸出手放在他掌心里,跟在他后面,跟着他回家。
那人蹲下来摘掉她头上的杂草枯叶,温柔地说:“妹妹不能没有名字,我昨儿像大师兄学了一首诗,特别好。依哥哥看,不如你就叫……”
“就叫蓁蓁吧,叶蓁蓁。”
她愣愣地点头,傻傻地跟一个陌生人回到他口中的安虚峰。是他捡了她,是他给了她名字,也是他一直护着她,从始至终。
她知道了,他是周不凡。
而她不是叶蓁蓁,她叫常欢。
竟然错得如此离谱,叶蓁蓁抱头痛哭。当年师尊赐剑名“忘忧”,希望她忘却忧思。她竟然真的忘了,忘记了自己的血仇,忘记了家人惨死。还荒唐地喜欢着灭门仇人,喜欢了许多年,她是如何错得如此离谱啊。
此刻连呼吸都是痛的,叶蓁蓁双眼通红,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此时一抹红色身影从她身后缓缓出现,正是当年在苦乐地入侵体内的心魔。那抹身影看着眼前哭喊的人,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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