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失去心脏以后, 陆清远总感觉脖间的死印在蠢蠢欲动。每当他不慎恍惚时,仿佛有一根蛇信扫过他血脉,紧接着便是赤蛇的毒芽刺进神经的强烈刺痛感。等他回过神来, 已不知身在何处,做过了什么。
不过他以后不再杀伐,也便不需要死印的力量了。要快些把事情处理完, 才能早日与沈孟庄比翼双飞呀。
陆清远欢欢喜喜地想着,方才的疼痛和窒息感忘得无影无踪。这几日看那些歪歪扭扭的传册都能看出一朵花来,和谁说话都是带着笑,连谷虚子都忍不住说他身上都一股……祥和之气?
这日他一如往常坐在案桌前,手里拿着传册心不在焉地瞄着。突然瞥到折角上一条赤蛇的图案,便摊开仔细阅览。
上面记载道:“上古混沌时,有兽焉, 其状赤蛇, 吞天毁地,无可撼动也。”
陆清远正欲翻开下一册, 殿外突然请示道:“尊上, 天宫外有一女子求见。”
“何人?”陆清远关上传册,凝眉问道。
“禀尊上,那女子自称是您的师姐,说有一件大事,想求尊上证实。”
“师姐?”陆清远低声呢喃,“带她进来。”
“禀尊上,那女子说在天宫外等您, 若您不去她便一直等到您出现为止。”
陆清远满腹疑惑,沉默了片刻后起身说道:“下去吧。”
话甫落,一团黑雾升起。眨眼间,陆清远便来到永夜天宫的城墙上。俯视城下负剑的女子,哂笑道:“小师姐不与二师兄好好团聚,来找我做什么?”
叶蓁蓁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陆清远,手里紧紧握着忘忧剑,双眼通红满是血丝,无人知是仇恨还是不甘。
她的声音沙哑,神色黯然:“呵,这声师姐,我万万担不起。二师兄至今毫无音讯,你也不必与我装糊涂,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
浑身在不受控地发颤,她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既害怕真相又必须知道真相。静默了片刻,终于梗着脖子低声道:“集水镇的常家是不是你杀的。”
集水镇?陆清远双手交叉抱臂,细眉轻挑,在心里呢喃了一声,看着叶蓁蓁应道:“或许吧。”
“或许?”叶蓁蓁盯着地面冷笑一声,“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难不成你杀了常家满门如今倒不敢认了?”
陆清远被她说的一头雾水,耐心早已磨光,不欲与她费口舌,松开胳膊甩给她一句:“整个镇都是我杀的,常家自然也是。你问完了,可以走了。”
转身正欲离开,背后突然杀来一道凛冽剑气。陆清远侧身躲开,挥袖击退忘忧剑。叶蓁蓁御剑飞身直上城门,杀招狠绝,毫不留情。眼里满是杀气与愤恨,喝道:“你杀人如麻,手段残忍,罪该万死。残害同门,恩将仇报。今日我即便打不过你也要拼死一战,为我死去的父母报仇。”
血海深仇,杀人诛心。剑光寒厉,式式逼命。奈何两人实力悬殊,陆清远以招化招间,便将人打下城墙。
陆清远负手而立,睥睨脚下呕血的人,冷声道:“你走吧,本座不杀你。”
灭门仇人就在眼前,却无法手刃仇人。叶蓁蓁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盯着地面笑道:“我今日来便没想活着回去,你杀我满门,枉我对你……哈哈哈哈——”
叶蓁蓁仰天长笑,眼泪从眼角滴在地上。她撑着剑吃力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剑对着陆清远说道:“你害得我痛失双亲,害得我流落街头,害得我……”
她似乎是心中有愧般别过脸,像是说给自己听,低声呢喃:“害得我错付了真心。”
“你让我成了一个笑话,让苍玄派成了一个笑话,更让……”叶蓁蓁已被仇恨与愤怒占据了全身,她的剑在不停地晃动,指甲抠进了肉里,几乎是怒喊了出来,“更让大师兄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骤闻沈孟庄,陆清远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变得阴冷寒森,半眯着眼看向叶蓁蓁,紧咬着牙关吐出两个字,“闭嘴。”
“你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让天下人耻笑了?”叶蓁蓁无力地笑了笑,“大师兄风光霁月,多少人称赞他仰慕他,因为偏袒你如今落得什么下场?你害了我就算了,更害得他,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你简直,简直罪无可赦!”
“闭嘴!”陆清远怒目圆睁,赤色红瞳如火焰燃烧。脖间的死印宛若一条条赤蛇汲取鲜血生长,从脖颈出蔓延至全身。恍惚间有一条赤蛇从缝隙里钻进来,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有些邪念便是如此歹毒和残酷,就如毒蛇一般,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只为了等待目标心神不坚时,一口吞吃取而代之。
若陆清远日后能明白一失足成千古恨,不知当日是否会再忍一忍。然而关乎沈孟庄的事,他永远也学不会忍耐与宽容。是而,他成了下一句:再回首已百年身。
雀宫闱内,沈孟庄推开窗门,殿外日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清香。看着晴空万里,内心暗暗祈祷,希望往后的日子也能如这好天气一般。
小花与几位侍女端着一盘盘菜肴摆上桌,沈孟庄从侧殿走进来,见陆清远还未回来,便亲自去灭辉殿寻他一起用膳。
雀宫闱的结界已被陆清远收回,他脚下的伤也好了许多,尚能走几步。从雀宫闱至灭辉殿有一条近道,他一路边走边想,若是拎上食盒,倒像是妻子给忙碌的丈夫送饭了。
嘴角敛不住笑意,沈孟庄带着笑走到了灭辉殿门口。门外的侍从朝他行礼,说陆清远不在殿内。
沈孟庄心中疑惑,换了方向寻去城门。一路上心脏突然加快,眼皮也愈跳愈快,这几日他总是莫名的心慌,此刻心慌得更厉害。
师姐找他?哪位师姐?如今敢来找他的师姐,莫非是蓁蓁?她来找他何事?不凡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沈孟庄心里疑惑愈来愈多,不禁加快步伐。他要赶紧找到陆清远,若魔界的事情还未安排妥当索性就不要管了,夜长梦多,他实在害怕出了什么意外。
而就在他匆忙赶到城墙上时,眼前血腥的一幕惊得他登时瘫倒在地上,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有刺鼻的铁锈味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五脏六腑在腹中搅拌。
他看到陆清远用忘忧剑砍下了叶蓁蓁的头颅,血溅长空,还有几滴溅在他脸上。
为何?为何……他失神地望着城下得意的刽子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溶开了脸颊上的鲜血。
“师兄。”陆清远抬头看到城墙上的沈孟庄,笑盈盈地飞身落在他身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一般。
沈孟庄难以置信地盯着身前的陆清远,眼前人的衣襟上还有溅落的鲜血,迎面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浑身都在颤抖,双手紧紧握拳,连声音都在发颤,“为何杀她?”
“我……”陆清远蹲在他身前,低着头看起来十分委屈的模样,毫无底气地回他,“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沈孟庄失声苦笑,仿佛有什么堵在喉间,他忍着干呕的不适,忍着泪哽咽问,“你居然说不是故意的?你亲手砍下她的脑袋,你居然说、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陆清远无法辩驳,只是低着脑袋,不敢看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孟庄不再与他多言,撑着地面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回去。陆清远忙扶着他欲将他抱起来,免得他脚下的伤疤流血。然而甫一抓住他的胳膊,就被用力推开。
他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满脸皆是泪痕,悲痛欲绝地大喊:“她并无大错,你竟如此残忍地割下她的脑袋?枉她对你一片真心,处处维护你,你就这般、这般……你答应我不再杀人,原来只是糊弄我,我都这么哀求你了,你还要我怎样?你不是故意的?你哪一次不是故意的?从你回来起,从你成为魔尊起,你杀的每一个人,你告诉我,哪一个不是故意的?”
声泪俱下,脚下站不稳如风中残烛。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后退数步靠着城墙苦笑道:“你说,要我亲眼看着我救下的人,在我面前死去。你说,要我亲眼看着他们求饶的模样什么都做不了。”
“是,是……你做到了,你成功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赢了。”他抓着石砖,盯着地面低声呢喃,眼神里重新燃起的光再也看不见了,似最后一捧炭火,骤然熄灭。
他摸着石壁跌跌撞撞地离开,声音极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他边走边说:“我再也不会求你了。”
“师兄……”陆清远跟过来想扶着他,想跟他道歉。
他再也不会听这句道歉了,用尽全力推开贴近的人,吼道:“滚开!我再也不会求你了,我再也不会了。”
陆清远不管不顾地紧紧抱着他,任他如何踢打推搡,都丝毫不松手。想要向他道歉,想要告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师兄,我真的……”陆清远含着泪向他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她。师兄,你信我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杀人了,我们离开暗境,在魔界生活。我们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好不好?”
沈孟庄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盯着他,冷笑道:“你做梦。”
仿佛是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陆清远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一般,骤然松开沈孟庄,愣愣地看着他失声流泪。
沈孟庄挣开怀抱,一路踉踉跄跄地跑回雀宫闱。他紧紧捂着胸口,不知为何,心脏剧痛,好像要被活活捏碎一般。他喘不上气,脚步匆忙地躲避身后的恶魔,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一个逃,一个没有追。或许失而复得的温情,便是在逐渐消失的人影中,得而复失了。
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在彼时纠缠不清的岁月里。再也、再也无法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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