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蝉鸣, 声声聒噪,愈发吵得心头烦闷。
陆清远神色慌张地从酒肆内跑出来,险些绊上门槛摔倒。扒开络绎不绝的行人, 他的视线死死盯着方才人影出现的地方。唯恐一眨眼,那人便如指间沙流走。
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耳边的蝉鸣声如猛烈撞击胸膛的心脏, 一声一声都撞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穿过层层人群,他犹如一个深夜归家的小孩,既忐忑又期盼。当拨开最后几个阻隔在前的行人,当他与那人只有数步之遥时,他紧张到吞咽了几下才勉强没有双腿发软地倒下去。
若日后回想起来,他忽而发觉,那日的阳光与当年的火光其实是一样的炙热, 一样的猝不及防, 可惜当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矣。
“师兄……”
陆清远看着眼前的马厩, 眉头微蹙, 既疑惑又惊诧。他停下匆忙的脚步,恍如置身梦境般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
没有朝思暮念的人影,没有久别重逢的故人。
什么都没有。陆清远眼中隐隐泛着泪光,方才的身影难道是他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么?
满心期待却再度落空,陆清远深深低着脑袋,眉头紧锁似有一团熨不开的愁云。正当他转身意欲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马鸣。
陆清远本是下意识循声望去, 而当他看到目光尽头的画面,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看到了方才一闪而过的人影,真真切切的,此刻就站在他身前,不过几步之遥。
然而却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盯着马厩内抱着草料喂马的人,陆清远神情凝重,疑惑地朝马厩走去。距离那人愈近,那股熟悉的、魂牵梦萦的爱慕与思念突然间如潮水般袭来,从四面八方裹挟着,一步一步踏入。
他看着那人,恍惚间却像是看着另一个人。待彻底接近后,憋在口腔里的那口气才如释重负般吐出来。
陆清远突然抓住那人的手臂,眼神锐利如鹰,似要将那人脸上每一寸都要里里外外看清楚。
身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束发高马尾,肌肤白皙似雪,柳叶细眉樱唇微启。身形瘦弱,比陆清远矮了一个脑袋。
明明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与沈孟庄大相径庭。可陆清远一眼见了他,只觉得挪不开眼。确实不像,万分不像,可为何就是隐约觉得找到了。
手指不受控地发力,陆清远压制着腹中奔腾汹涌的思念。他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声音低沉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不得不仰起脑袋望着陆清远,皱着眉头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是谁啊,我们认识?”
意料之中的答案切切实实地听在耳里,陆清远还是忍不住失落与生闷气。手指再次发力,将少年的手腕都抓红了。
少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本就窝着火,此刻发作道:“你干嘛呀,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这样欺负人做什么?”
陆清远仍死死抓着少年,任他如何挣扎都不曾松开一丝一毫。目光依旧炙热深邃,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少年撕碎了重新拼成沈孟庄的模样。
他握紧少年的手腕,拉着人离开,沉声道:“跟我走。”
灭辉殿内,烛火通明。
陆清远将人拖进殿内,信手一挥,沉重的大门“砰”地一声紧紧关闭,木屑被震落在地上。
少年被扔在大殿中,陆清远站在门口,仿佛守着不让人逃出去一般。这场景,却有几分恶人强迫了良家少年的滋味。
陆清远看着眼前侧身而立的少年,仍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道:“你是谁?”
少年揉着被抓红的手腕,盯着地面小声回应:“你不认识我,还把我抓来,有没有天理了?”
陆清远沉默未语,似是在等一个回答。目光一直锁在少年身上,如灼烧的烈火,如锐利的尖刀,令少年坐立难安。
两人僵持了许久,红烛燃烧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响声。殿内一片寂静,静得此刻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少年抬头看一眼陆清远,待对上那抹炽热的眼神时,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热了,简直要将他整个人融化。
少年心不在焉地轻揉手腕,犹豫了半晌,才最终缓缓回应:“我叫莫庄,就住在西湖边。我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更从来没见过你。这位公子,你若是认错了人,就赶紧放我回去。今天没喂完马,掌柜的会扣我工钱的。你行行好,我不和你计较抓疼我的事,我们各不相欠,行吗?”
“不行。”
陆清远果断拒绝,红瞳暗流涌动,似有一股熔浆沸腾,语气是不容置否的强势与逼迫。
莫庄自方才对上陆清远的目光后,便一直不敢再抬头。连将整个人曝光在陆清远眼中都觉得浑身燥热,如芒刺在背。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背对着陆清远,问道:“那你要怎样?我一没钱财二没长相,你抓我来到底要干嘛?”
陆清远依旧站在原地审视眼前胆怯的少年。
他要怎样?少年如此问他。
他也不知道,他要怎样。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丝毫不像沈孟庄,相貌、说话的语气、神态、气质、举止,没有任何地方能与沈孟庄牵扯一丁点关系。
他的师兄,应该是温和从容、素雅恭谦,应该是看着他温柔地笑,应该是在第一眼看到他后就会自己走过来牵着他、抱着他,安慰他亲吻他的。
明明这才是他的师兄。
可是为何,他在看到这个少年的第一眼时,那种漂泊无依瞬间有了归宿。犹如游子归家,犹如风雪骤停、雨后初晴。
烦闷、急躁、失落、懊恼,皆无处发作,全都积压在腹中发酵,愈来愈清晰。陆清远负手而立,杏眼微阖,眼神一暗,沉声道:“我给你百倍的工钱,以后你就留在这里。”
“百倍?”
莫庄惊诧地转过身看向陆清远,方才的不适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陆清远见他如同没见过世面的小野猫一般,双眼放光,嘴巴都合不拢,张成了一枚铜钱的模样,那股堆积在心头的烦躁顿时一扫而空。
他走到案桌前坐下,连步伐都轻松了几分。拿起手边的传册,看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的莫庄,哂笑道:“我从不反悔,不过……”
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陆清远看了看桌上的茶盏,卖关子道:“想拿到钱也没有那么容易,你要让我满意才行。”
莫庄似乎听出陆清远故弄玄虚,遂走近问道:“怎样才叫让你满意?”
陆清远抿嘴轻笑了一声,目光瞥向茶盏,装作一本正经道:“我渴了,去倒茶。”
莫庄循着陆清远的目光看向茶盏,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拿起茶盏去倒茶。
半晌之后,陆清远看着莫庄双手端着茶,莫名地心情不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眉头紧蹙地全吐了出来,一脸嫌弃:“太烫了。”
将茶盏塞回莫庄手里,命令道:“重倒。”
新的茶再次被端到手边,陆清远谨慎地抿了一下,脸色一沉:“太凉了。”
莫庄忍着怨气白了陆清远一眼,继续给他倒茶。
来来回回跑了数次,接二连三的刁钻理由。
“太苦。”
“太淡。”
“太涩。”
…………
莫庄将茶盏朝桌上猛地一放,茶盖都震得跳起来。陆清远转过头看到一张涨红的脸,忍不住勾起嘴角讥笑道:“怎么,倒一杯茶就做不了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原来连一百倍的工钱都拿不到啊。”
“你!”
莫庄气得牙齿都在打架,手里紧紧抓着茶盏,仿佛捏着陆清远的脑袋。
“你别得意太早,我发誓,要把你所有的钱都赚走,让你穷得趴在我脚边哭。”
陆清远不仅不恼,反而笑得愈开怀。眼神一勾,如春风掠过湖面,看着莫庄歪头含笑道:“我拭目以待。”
目光一直跟着怒气冲冲离开的人,直到莫庄完全消失在门外也没有收回来。陆清远脸上得意的笑容渐渐暗淡,转而换作一抹聊以慰藉的浅笑。
连眼神都是温柔的,仿佛在回味方才那人气得脸颊都涨红的模样。
案桌上放着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画像。仔细看,竟是莫庄的生平记事,详细无比,连几岁换牙、换了几颗牙都事无巨细地记录。
陆清远低下头看着眼前的东西,眼神暗淡,眸中燃耀的火光顿时被熄灭。
真的不是他么?
纸张的一角微微蜷缩,应当是被翻阅了许多遍。一字一字,陆清远几乎倒背如流。
若真如上面所写,莫庄与沈孟庄并无交集,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孟庄死的时候,莫庄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稚童。
生平记事,句句皆真。
世上当真有莫庄这个人?一个与沈孟庄毫无关系、活生生的普通人?
红烛燃尽,殿内恢复了一片死寂。
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气息。
陆清远盯着桌上的纸张,眼神晦暗,眉头紧蹙。似乎是不甘心一般,好像重新寻回的宝贝却不是自己丢失的。
他举着那叠纸,半眯着眼,赤色红瞳闪烁着诡艳的红光,眼波流转。
忽而,那叠纸兀自燃烧,只剩灰烬陆陆续续落在桌面上。
寂静的殿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陆清远看着桌上的灰烬,扬起一边嘴角。
笑容似躲在角落里的雄鹰,仿佛胜券在握般的威严。
而后却渐渐地舒展,笑意荡漾开,嘴角一勾,脸上展露一抹温情脉脉的笑。
他不会认错的,即便弄丢了自己,他也不会认错师兄。
更何况师兄骗了他那么多次,也许这次又在骗他呢?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或许师兄又忘记了他?
没关系的,师兄一定会记起他的,无论多久。
陆清远勾唇轻笑,眉目含情,如沐春风。
如果师兄真的忘记了他,他会等师兄记起来。
如果师兄又在骗他,他会等到师兄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和他相认。
掏出那枚玉坠,陆清远动作轻柔地摩挲。玉坠触手生温,隐约有一股暖意在指尖流转,沿着血脉蔓延全身。
他看着玉坠,轻声呢喃:“你又救了我。”
昔日暗傀得知复活之法,在寻麒麟圣兽之前,询问了雪老陆清远的元魂所在。雪老的回答令暗傀大惊,陆清远的元魂竟就在雀宫闱。
当年黒离以魔核和元魂重塑了陆清远,最后一缕存在玉坠中,以备不时之需再塑备体。
世事百转,丢失已久的玉坠竟被沈孟庄捡了回去,还安好无损地保存至今。若不是这枚玉坠,只怕暗傀找到麒麟圣兽也是回天乏术。
似乎在泥潭中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往事兜兜转转,愈来愈多的交集、纠葛都如干燥的木柴,扔进这团肆意燃烧的情意中。
岁月模糊了轮廓和认知。
如今,已不知是劫,还是缘。
陆清远轻轻摩挲玉坠,指端柔情千丈。
他看着,笑了笑,笃定了心思,轻声呢喃。
“我注定是你的人,你甩不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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