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时候, 庆元帝于大殿的侧殿中,通过旁侧主考官的指引,对大殿中正埋头奋笔疾书的傅鸣蘅暗下打量。
眼前的少年和印象里的义勇侯生得并不一样, 倒是和当年在大殿上愤怒陈情的义勇侯世子生得很相似, 想不到多年之后, 竟又在此见到了义勇侯府之人。
陡然间他回想起了曾经的岁月,那时候的庆元帝与那些故人亦曾高谈阔论, 慷慨激昂过, 他也看到了聂老太爷的那个幼孙, 忽然感觉自己原来韶华已逝,故人尽散,一时间感慨无限。
“皇上何故叹气?”立在一旁的礼部尚书问他。
年迈的庆元帝有时疑心比曾经更甚,但更多的时候,却因时间的流逝而对以往岁月生起了怀念,立在身边的礼部尚书也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臣, 面上刻满了苍老的皱纹, 满头银发梳的齐整, 绣有仙鹤的补服被他佝偻着的背而压下了褶皱。
庆元帝笑道:“无碍, 只是这朝堂年年岁岁来新人,还能见到故人之孙。”
礼部尚书闻言,透过窗格,转头看向大殿中的傅鸣蘅,脸色微微一变。
“想不到当年义勇侯的独孙,也是个才高八斗的, 他是这次春闱的头名?”庆元帝问。
“是,众位主考官一起批卷,一直认定他的文章做得最好,弥封拆了后才发现是他。”本来众人还在犹豫,要不要将他写为头名,但最终身为主考官的户部尚书敲定了仍是他,此刻庆元帝问起,礼部尚书一时忐忑起来。
庆元帝却呵呵笑道:“不错,不错。”
礼部尚书一时间有些难辨他其中的深意。
殿试不过一天,考完后所有的考卷同会试一样皆弥封誊抄,由交读卷官阅卷后,选了认为的十份佳卷递了上去。
庆元帝批阅时,果然见到了傅鸣蘅的。他于烛灯下独坐良久,最终自负一笑,御笔朱批,写下了一个“一”字。
他要看看,义勇侯的独孙,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傅鸣蘅被钦点为了新科状元。
池知秋从芹心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懵。
身体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心里想着这是书中男主本就应当享受如此待遇的理所当然,一个却又明白这是傅鸣蘅这段时日废寝忘食手不释卷的努力而取得的应有的结果而感到欢喜至极。
拉扯之间,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芹心欢喜的都快跳起来了:“鸣蘅公子太厉害了!他考上了状元,姑娘,他考上了状元啊!”
最后池知秋莞尔一笑:“是啊,真好。”
但自庆元帝宣布登科进士的名次后,池知秋却是见不到傅鸣蘅的身影了,游御街,宴琼林,来来往往人不停,定国公成日将他栓在身旁与人来往,二人院落分明相对,可这么久,二人竟没能好好说上一句话。
坐了两日,池知秋见等傅鸣蘅不来,心下有些恼,又听闻傅温枢也得了二甲第七名的名次,于是让芹心备了礼,二人往傅温枢的家中而去。
傅温枢的家贫,不过是一个坐落在城墙根下的小小院落,但院子却收拾地齐整干净,一圈小篱笆围出一块区域,里面正有只母鸡带着四五只小鸡崽啾啾啄食,池知秋饶有兴趣地看着。
傅温枢端了茶水瓜果出来,摆在院中的石桌上。
“不成想今日你来,家中什么都没有,温枢怠慢了。”
傅温枢的名次虽不如傅鸣蘅,但也是二甲第七名,是个极为不错的名次了,这几日的傅家门庭若市,街坊四邻纷纷前来道贺,那门槛都险些被踏破,更甚有不少媒人开始上门来问亲了。
池知秋在石桌旁坐下,拿了个脆梨咬了一口,登时汁水溢满口腔,甜滋滋的味道让她这几日的烦心消散了许多。
“你不要怪我贺喜来迟才是呢!”她笑盈盈道:“以后怕是要称你一声官老爷了。”
傅母缝补着衣衫,闻言摇头笑道:“茗筠姑娘就不要打趣我这傻儿子了,他这性子,哪担得起官老爷的称呼。”
这几年她与傅鸣蘅也来过傅家好几回,与傅家父母早已混熟了,池知秋直接问道:“不知可有吏部的任命下来?”
“哪能那么快。”傅温枢道:“按着顺次来,都是先紧着前面的,就算有,应当也是外派,不大会留在京中。”
池知秋怅然叹了一声:“你也要走了啊!”
曾经身边的好友一个个离去,原来长大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傅温枢神色亦有些黯然,他摸了摸头,却问道:“不知鸣蘅是如何情况?按照惯例,他应该是要进翰林院的。”
池知秋面色微滞,微微咬着唇肉,摇头道:“不知,我与他会面不上,不知他近日在做什么。”
思索了会儿,傅温枢道:“我有一件事,不知茗筠可知晓?”
“何事?”
“琼林宴的时候,明宜公主亦曾出现,皇上有意想在琼林宴上为公主挑选夫婿,而公主……挑中了鸣蘅。”他是新科进士,自然与傅鸣蘅同去了琼林宴,庆元帝喊来明宜公主,公主坐在屏风后,众人不得见,本不知是什么事,后来才听近座的进士提及,这才知晓,至于庆元帝后面是个什么反应,却没说了。
“哦,是吗?”池知秋有些闷闷。
傅温枢也不欲多说,因为没有盖棺定论的事,提出来只会多很多人不好,不过他还是道:“皇上应当不会同意的。”
因为他是义勇侯的独孙。傅温枢早已知晓傅鸣蘅的身份。
从别池知秋离去,傅母拿着烂菜叶撒在地面上喂鸡,忽而叹了一声,道:“茗筠姑娘是个好的,可惜了,她婚约早定,又与咱们同姓……”
傅温枢一愣,而后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旋即皱紧了眉头道:“娘,我对茗筠并无他意。”
“娘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傅温枢叹息道:“可我总觉得,她若嫁进聂府,会过得不好。”
从傅家出来后,池知秋一直锁着眉头,芹心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见她面色凝重的样子,小心问道:“姑娘,不希望公子尚公主吗?”
池知秋虽心里有这闷,但她并没有在想这个,她在思考自己与傅鸣蘅的关系。
毫无意义,二人心意相通的时候,欢喜如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甜滋滋的味道溢满心房,世上再没有比这还要欢喜的事。
但高兴之后仍是要面对现实,她有婚约,她现在的身份还是傅鸣蘅的“姐姐”,二人的关系就像黑夜里的影子,见不得光,所以她说在春闱之前,仍和他保持原状,但心态转变后,总是有几分喜不自胜,情难自抑。
这些时日傅鸣蘅的努力他看在眼中,会试殿试,一举夺得状元,而这几日他的忙碌,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不想再坐以待毙,像当年那样莽莽撞撞的逃跑后只是面对被人轻而易举抓回去的现实,不管她以后会和傅鸣蘅是什么样,会不会在一起,至少她现在,想顺应自己的心。
不管他在做什么,至少她该做些什么。
脚步停下,她并没有回定国公府,而是转弯去了自己的铺子。
铺子里伙计只知道这间铺子的老板有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傅鸣蘅,其余二人的身份并不知晓,杨师傅是个社交范围很广的人,让芹心等候在门外,她拿出银钱,低声交代了杨师傅一些事。
出来后,不等芹心发问,她又吩咐她道:“芹心,帮我去邀一下聂公子。”
两日后,聂桑文在她约定的地方如期而至。
人进来的时候,池知秋有些讶异,这回他身边带着的不是那个名叫善明的小厮,反而是阙绿。
不过不管是谁,她有事与聂桑文相谈,直接让芹心与阙绿回避去了房门外。
“我有事想与聂公子相谈。不知阙绿姑娘可否回避?”
阙绿看向聂桑文,直到他点了头,她才退下。
“好像还未祝贺聂公子,祝贺你高中进士。”池知秋为他斟了茶。
“二甲十二名,有什么好祝贺的……”聂桑文苦笑。
池知秋不明,这个名次,已是很不错了,更何况聂老太爷虽已过世,但以聂府的名望,聂桑文仍能在京中谋一个好职位。
“我亦还未祝贺你,傅公子高中状元,恭喜恭喜!”说到他时,聂桑文眸底一片深沉。
“多谢。”池知秋眼中浮现笑意,傅鸣蘅的状元之位是他实打实来的,她确实高兴。
但聂桑文面色却不像以往见她时的那么欣喜,几次他与她见面,二人交谈的都不是很好,此次他似乎又有了预感,率先问道:“茗筠这回找我,是又有事要与我相谈吗?”
“我还是那问,聂公子仍是想娶我吗?”
聂桑文攥紧了拳,半晌后,他低声道:“是,我心悦茗筠你,所以想娶你,想对你好。”
她其实很佩服他的勇气与坚持,但再探讨已无意义,她叹了一声,仍是狠心直接道:“聂公子,恕我无法承受公子的情意,我并不喜欢公子,也并不想嫁与你。若能退亲,错处可全在我这儿。”
聂桑文哑声,感觉喉头涩地厉害,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艰难道:“茗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摇头:“我的心并不在你身上,给你机会,不过是伤害你罢了。”
“那你的心在谁那?!”聂桑文忽然爆起,双眼猩红地盯着她:“傅鸣蘅吗?”
池知秋心头一摄。
“你知不知道你们这是乱.伦之情!恶心的很!”他咬牙道:“你们是亲姐弟!他再怎么好!你们之间也举世不容!”
“茗筠,何不看看我?我并不比他差啊!”
池知秋阖上眸子,几个深呼吸,压下心中的怒气与几欲脱口而出的冲动,她再次抬眸,眼底一片冷然:“与阿蘅没有关系!我不愿接受被安排的婚事,我也不愿与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只此而已!”
聂桑文褪去面上的温和,只冷笑道:“我跟你早就定了婚约下了聘,不管你如何不愿,你都要嫁给我,成亲之后,你将心收回来,答应我永不再见傅鸣蘅,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们的事!”
言罢,他愤而甩袖离去,房门被他踢的哐当响,门外响起阙绿的惊呼声。
池知秋坐在位上,颤着手,给自己灌了一杯冷茶,随后将茶杯重重一放,愤怒难抑。
芹心面带难色走了进来,“姑娘……”
池知秋抬眸看她,眼中满是委屈:“芹心,我不喜欢他,不想嫁给他,我有错吗?”
她眨眨眼,掩下眸中水泽,低下头来,暗骂了一句:“臭阿蘅!”
芹心有几分心疼地将她揽进了怀中。
本以为聂桑文主仆二人走了,不想一道人影又匆匆跑进了屋内。
阙绿不待二人反应,直接就跪在了池知秋面前,惊得她立马站起了身。
“阙绿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她弯身想扶她。
“傅姑娘!公子是真心喜欢姑娘您的,为何姑娘您却不能接受他?”阙绿跪地,眼里吣满了泪花儿,全然一副真挚与急切的模样。
“若是姑娘介意我,我只不过是随在公子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小丫鬟,但求姑娘可怜,我伺候公子那么多年了,只想仍继续伺候着他,我不会也不敢与您争宠,姑娘只当我是个摆设,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都无需瞥一眼,公子洁身自好,身边都无妾室通房,请姑娘体谅体谅公子的心吧!”
她说到最后,已是哽咽起来。
池知秋忽而直起身来,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的白云慢悠悠浮动,灿阳笼罩大地,飞鸟飞过晴朗的天,留下一道残影。
一切是那么平常却又好看,让人不禁心生愉悦。
她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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