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下, 待酒足饭饱,拾整梳洗罢后,已是夜深。
池知秋沐浴完, 头发半湿着披在身上, 一连半个月的在马车上度过, 实在是憋闷的紧,再不想仍继续憋在房间里, 此间客栈有一大露台, 她问了小二如何过去, 便携了芹心上楼走去。
想趁着夜风将半湿的头发吹干,也正好就此放松放松心情,拾阶而上,绣花鞋踩在年久的楼梯木板间,发出喑哑的吱嘎声,芹心支支吾吾, 搁了半个月, 终是忍不住就此机会将心中困惑问了出来。
“姑娘, 你与鸣蘅公子……”她总觉得二人这样不应该, 可他们又确无血缘关系,再如何也是可以的。
池知秋知道她的想法,小丫头来到自己身边时,池知秋对她并无几分在意上心,只当是个来伺候她的丫鬟罢了,但这三年的相处二人终是生出些情意来, 小丫头跟着她,也不再似从前的那样呆愣唯诺,而且之前自己算计着跑都没告诉她,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见她一副为自己担忧的样子,她浅浅一笑,将自己的心情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这些年你们都将我们当做亲姐弟看待。”池知秋缓步而上,幽黄的烛光落在她面上,她的目光柔软:“说来也怪,阿蘅虽年纪比我小,可我却从未将他当做弟弟看待过。”傅鸣蘅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这些年也没听他喊过她几声姐姐。
“我与他倒更像是朋友,伙伴。”全然是因为二人心智上差不多的成熟,所以她在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才没有丝毫的别扭,倘若傅鸣蘅心智上稍微稚嫩点,没有这么少年老成,她说不定真的会将他当做弟弟看待。
芹心似有所懂,又似还是迷糊,只是衷心道:“无论如何,姑娘过得开心就好,相信公子以后也一定会对姑娘好的。”
“只是姑娘与聂公子的婚事……”芹心很担忧,他们的婚事真的就能这么撇下吗?
池知秋笑道:“无论怎样,我与阿蘅一起面对就是了。”
说话间,二人终于上了露台,只是一踏步,抬眸便见栏杆处,背对着她们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夜风清凉,吹得他的袍角翻飞,背影孤寂,听见声音,他回头看来,清冷凤眸在薄凉月光下却显多情。
芹心掩唇低笑,“奴婢先退下了。”言罢快步转身离去。
方才还能坦坦荡荡地和芹心讨论她跟傅鸣蘅的感情之事,现在见了他,却不禁有些面羞,幸而夜色朦胧,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羞意。
“咳,在这儿……赏景呢?”她将双手攥于身后,踮着步子挪了过去。
“知知。”他向她伸出手,池知秋略作犹豫,便搭上他的手,站至了他的身旁。
他似乎也是沐浴完,身上有股淡淡湿气与经年不散的松墨香,他的双目朝着西南方向眺望,目光悠远绵长带着无限惆怅。
现在这儿,可以将半个平乐县城尽收眼底,一眼就能望到城门的位置,入夜的平乐县城静悄悄一片,只有万家灯火在此间明亮,角落里的蛐蛐在振翅鸣叫,远处有犬吠不停,更添了几分幽静。
夜风清凉敞怀,她将鬓边被夜风吹得飞扬的发别与耳后,慢声问他:“你看的那个方向,那边是有什么吗?”
“沿着那个方向走,四五天的路程,就能到达忻县。”他低喃,语罢后叹了一声。
池知秋知道,那是他与家人曾经被流放的地方,他的父亲仍长眠于那。
“要不我们之后去那边看看吧?坐马车的话,应该会更快些。”
傅鸣蘅望着她,眸光在无助闪动,近乡情怯,他竟不敢再回去看看,只能躲在这儿遥遥相望:“我……”
“你姐姐被带回京城安葬,这里,就只剩你父亲孤单在这儿了,我们去探望探望他吧!”池知秋微抿唇,红着脸低声道:“你不想带我去见见他吗?”
傅鸣蘅攥紧了她的手,明明是柔软无骨的手,却给予了他无数勇气,惶惶不安的心,就在此刻安定下来。
他望着西南方,目光悲伤:“当年父亲被害之后,我与庶姐被父亲的好友,忻县知县带走,那时越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他匆匆给我们办了路引后偷偷让人带着我们出城,之后,便是他誓死不降,以身殉国的消息,我……”
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起来:“我,并不知道父亲被葬在了哪儿!”
寂静清冷的夜,往昔的记忆戳破了傅鸣蘅身上那层冷淡的伪装,曾几何时,他也是父亲膝下肆意玩闹的幼儿,现在却落得孤身一人,连父亲安葬在何处都不知,满身孤寂与痛苦围绕着他。
他心里从来都是压了很多痛苦的,直到这里,才敢泄露出一丝一毫。
池知秋伸手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阿蘅,我陪你去找!一定能找到你父亲的。”
但当年忻县城破,越人几乎屠城,找到的几率何低?
傅鸣蘅微微一动,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里,闷闷道:“好。”
池知秋揽着他,忽然感觉脖颈处一凉,似有水渍落在上面,她心下一惊,这么多年,好像这是第一次见他落泪,但她未动,只环住他腰身的双手又紧了些。
翌日清早,众人便启程往城外二人之前栖身的破庙驶去。
傅鸣蘅的暗卫早就去查探了,确实在他们说的位置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坟茔。
破庙不再是那座破庙,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安平日子,让平乐县的人有闲心将这破庙翻修了一回,不过仍是破败,破庙里的菩萨像上落满了灰尘,供案上只有燃剩的香灰洒落,房梁上挂满了蜘蛛网。
二人依着从前的记忆走,破庙对面不远处的小山坡,在生满着灌木与树木之间,突兀地生长着一颗随风摇曳的柳树。
当年她在河边折了一个柳枝来栽在傅鸣蘅的坟茔旁侧,她说做个做个标记,以后若能来找,也好找一些。
想不到这柳枝竟然长成了柳树,还生得这么大!
不等傅鸣蘅反应,她已是快着步子冲了上去。
柳树已经生得碗口大粗壮,高高大大的柳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不,若是不仔细看,甚至不能看出来这是个土包,随意一脚就能踩上去。
只有那柳树根下散落着一圈零零碎碎的石子,提示着他们这正是当初安葬傅茗筠的位置。
“我们来找你了。”池知秋低声道。
傅鸣蘅走近,静立了一会儿,才道:“挖吧。”
暗卫用铁锹一把一把铲开土,当初他们两个小小的人,几乎花了半天的时间,才将傅茗筠的尸身葬下,想不到才半刻钟的时间,便已经挖到了位置。
“公子。”
傅鸣蘅示意他们继续,暗卫舍了铁锹,用手慢慢将最后一层薄土挖开,慢慢地露出了一具白骨。
当初裹尸的破布连带衣衫早已经朽烂,只剩下一点点的破布散落在泥土里,暗卫小心将白骨收敛进了准备好的棺木中。
因是她假死,所以准备的是成人的棺木,小小的白骨放在成人的棺木里,愈发显得小了,当初二人废了许多力气才将傅茗筠的尸身从破庙搬到这里,现在一看,只觉得这具白骨怎么那么小?
哦,池知秋盯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是他们已经长大了,而傅茗筠,却在花苞还未绽放就已经凋零的年华里死去。
池知秋早就忘了她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声音小小,一双眼很明亮。
傅鸣蘅全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动作,直到最后棺木要合上时,他才走进看向棺内,伸手将颅骨上沾着的泥土拭去,双眸情绪淡然,声音无波无澜:“姐姐,你能回家了。”
他走远,让暗卫将棺木盖好钉上木钉。
流浪许多的孤魂,终于有家人能带她回家了。
早已有一堆人安排在了这里,只等寻到骸骨,他们便带着棺椁回京去。
傅鸣蘅并没有让他们多做停留,棺木放好,便让他们驾车直接离去。
池知秋张目遥望,看着马车慢慢远去,最后不见了踪影,她才转头看向傅鸣蘅。
他立在原地,双目看着那个泥土坑出神,许久之后,直到听见池知秋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我们……”
池知秋上前牵过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去忻县。”
不管找不找得到,总要去找一找的。
傅鸣蘅眼睫颤动,低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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