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年数久了,并不代表人会变得十项全能。
有一句伟大的谚语说过,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举全村之力。
人类的婴儿和野兽的幼崽不同,刚出生的时候软弱无力,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从学会走路,到开口说话,直到能够完全独立,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人类的孩子都需要在他人的照料和保护下成长。
就算是鬼舞辻无惨,刚出生的时候和其他幼儿也没有太大区别。
我趴在木地板上——平安时代还没有榻榻米——以后会成为鬼舞辻无惨的孩子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脸颊旁边。
我们的视线一起沿着房梁游向廊檐,又沿着廊檐飘向庭院。
他在看着哪里?
我试图从新生儿的角度出发。
廊檐下系着我挂上去的瓦片,风吹过时会发出玎玎珰珰的声响。
宅邸里的侍女不明白我这搞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我也不太确定,自从夫人分娩的那一晚之后,这个宅邸里的人好像都对我有了新的认知,我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过分出格,基本上没人拦阻。
这大概是夫人的授意,或者说,是她对我微妙的补偿。
生产之后,夫人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贵族女性不需要亲自喂养孩子,那些琐碎的事情自有乳娘和侍女操心,她因此鲜少露面,在这个诺大的宅邸内几乎成了隐形人。
“玎珰——”
仲春,庭院里的樱树开得正烂漫,飘飘洒洒似漫延的云霞。
午睡的时间,他好像并不打算睡觉。于是我抱着那孩子,带他站到樱花树下。
“看,这是樱花。”
我随手一指,然后转向朱桥下的池塘,池塘里游曳着五彩斑斓的金鱼,拖着长而艳丽的尾巴,在清澈的池水中像在天空之境里飘动。
“这是金鱼。”
我点了点水中的倒影。
“这是云。”
灿烂晴朗的春日,雪白的云朵像花一样缀在水面上,和飘落的樱花相映成趣。
“你认得自己吗?”
这个问题可能难度比较大,他最近才学会翻身,距离拥有自我、认识「自己」这一概念,估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是树,这是围墙,这是走廊,这是你的房间。”我仿佛在和自己说话。
“那个很高很远的东西,叫做天空。”
裹在布团里的孩子安安静静,鬼舞辻无惨是一个很好带的孩子,除了到饭点的时候哭一哭,闹一闹,平时他就睁着红梅色的眼眸,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我不知道该说他是乖巧还是敏感,对于求生的本能,他确实有种近乎直觉的反应。
一般来说,人类的幼儿喜欢看到人的脸,喜欢听到人的声音,和人进行互动。
我仔细观察过,发现这个孩子对周围的人并没有太热络的反应。
本来应该是同类,所以会产生兴趣的人类,对这孩子来说和房间里的物件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与其盯着别人的脸,这个孩子更愿意看我衣服上的色彩和花纹。
不会对周围的人做出讨喜反应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没有收获人们的喜爱。
这个孩子五岁的时候,夫人依旧闭门不出,常年待在寝殿里调养身体。他已经是可以自己走动的年纪,我缀在他身后,他走三步我走一步,路过中庭的时候几位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飘了过来,影影绰绰的身形隔着竹帘看不真切。
“……可怜的夫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
“如果是健康的继承人倒也罢了,偏偏又是那副模样……”
“死而复生是真的吗?这世上怎么会有……”
“嘘。”
竹帘后的身影隐入室内,窃窃私语的声音如水面的涟漪,微微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那孩子当时什么都没说。
晚上将要歇下时,他忽然出声唤我:
“阿朝。”
我放下火箸,炭盆里的火光从灰烬的缝隙里透出光亮。黑暗的房间里,光影匍匐在四角,他又唤了我一声,我绕过几帐,来到他身边,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
“怎么了?”
他现在又不出声了,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捏住我的衣角。
“哎,”我笑道,“你都几岁啦,还要人陪你睡觉吗?”
我以前对照顾幼崽的辛苦没有太多体会——收养荻子的时候,她已经是能自己从人贩子手中逃跑的年纪——忽然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软趴趴的新生儿时,刚忙起来那阵确实够呛。
鬼舞辻无惨生来体弱,小时候经常发烧,我想了各种办法帮他调养身体,从日常的饮食到生活习惯,总算将他养得健康了一点,明年就可以和同龄人一起去宫内进学了。
我在他的身边躺下来,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你有什么想问的?”
如果我不主动这么问,他能一直憋到天荒地老。
红梅色的眼瞳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瞥了我一眼。
我拨开落到那孩子脸颊边的黑发,听见他慢慢地说:“我不喜欢那几个侍女,能把她们逐出去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那个孩子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复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语,“我有这个权利。”
我顿在那里。
“背后说人坏话确实不对。”我斟酌着词句,夜里可能是有点冷,寒意黏附到皮肤上,我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到他的下巴处。
那孩子看了我一会儿,红色的瞳孔像珊瑚玉一样漂亮。
“算了。”他说,“就算逐出去了也没什么用。”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睡着了。五岁的孩子脸庞十分稚嫩,但他阖着眼帘的模样,依稀可以看出以后的轮廓。
鬼舞辻无惨在宫内进学的过程中表现得十分出色,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四书五经,他都远远甩下同门一大截,很快得到了各方面的赏识。
他的人生轨迹开始和我认知中的重叠,随着年数的增长,其他人开始渐渐遗忘他出生那一年的异常,宅邸内的仆从和侍女对他恭敬有加,他虽然还未行元服之礼,举手抬足间已经隐隐有宅邸主人的派头。
十二岁那年,卧病在床多年的夫人溘然长逝。在宫中进学的这些年,鬼舞辻无惨学会了摆出温和亲切的模样,风雅俊秀的少年郎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得十分哀伤,我是宅邸内的侍女,和其他人站在他身后较远的地方,在焚烧经文的熏香中,看灰烬乘风而起,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夫人去世后的第二年,鬼舞辻无惨举行了元服之礼。
时间这种东西,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帮他系上外袍,束起海藻般乌黑浓密的长卷发。隆重的场合,我并不会在场,也不会亲眼见到他被社会承认为成年人的瞬间。
“走吧。”我拍拍他的后背。
身着正装的鬼舞辻无惨穿过长廊,仆从侍女们无声地弯下腰来。我目送着他掀开御帘上了牛车,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可能就和下雨时的湖面差不多吧,涟漪很轻,但余韵绵长。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外的走廊上有人在那里等我。
“你找到那位医师了吗?”
风尘仆仆从京外归来的侍卫摇了摇头。
平安时代的医疗资源十分贫乏,典药寮的医师只为贵族问诊。我在宅邸内待了这么些年,时常会帮其他仆人看病抓药,大家虽然依然觉得我怪异,对待我的态度却温和不少,在夫人去世后,俨然有将我当成宅邸的管家看待的趋势。
侍卫的名字叫八兵卫,家里父母双亡,和妹妹相依为命。我几年前治好了她妹妹的风寒,在那之后他一直想报恩,我正好想要找到当年的那位医师,就将寻人的委托交给了他。
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毫无所获。
如果事态依然按照我第一世的时候那样发展,鬼舞辻无惨会在一年后染上绝症。
“我知道了。”我放平心态,“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这些年来,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学会了放平心态。
发现这一世的轨迹和我的第一世重合越来越多的时候,我表面上稳得不行,实际上恍惚了好久。
我以为我是来矫正命运的,结果命运自己把自己给掰回去了。
后来我学会了:如果心态无法放平,那就先试着将自己物理放平,在地上咸鱼躺一会儿,总能找回心理平衡。
我躺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终于躺够了,重新坐起来,来到梳妆镜前理了理头发。
待会儿鬼舞辻无惨回来了,我还得去宅邸的大门口迎接他。
我该对他说什么?
恭喜你,终于成年了。
可惜我的责任还没有结束,肩上的担子也还不能放下来。
元服之后,就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了,就该准备娶妻了。
平安时代大家都是早婚早育,说起来的话,鬼舞辻无惨出生的那一年我十四岁,以这个年龄差,我都可以勉强当鬼舞辻无惨他爸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希望鬼舞辻无惨叫我一声爸爸。
我看着铜镜中的倒影,倒影里的人保持着十八岁的模样,同样平静地看着我。
我的时间静止于十八岁那年,在那之后,不论光阴如何流逝,我的容貌都没有改变分毫。
如今还能勉强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但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可能就要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物理超度了。
在被物理超度之前,我希望能解决鬼舞辻无惨身上的诅咒。只要他不染上绝症,或者染上绝症后一气之下把医生砍死,后面那糟心的一千年就不会发生。
我觉得我之所以会重生,就是为了阻止这命运的轮回。
等我实现了这个目的,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也就差不多到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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