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世·四

    上了年纪的人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啰嗦起来,这似乎是某种定律。我如今岁数大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和年轻人无异,却渐渐开始喜欢回顾往事,好的坏的都喜欢拎出来抖一抖灰,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活到一定岁数之后,时间的流逝就如冷却的茶水,滤去各种滋味之后只余平淡。我如今心态格外平稳,回忆起我那应当多晒晒太阳的前未婚夫,情绪也不再会波澜起伏。

    偶尔,我会怀念起当初那个傻不拉几的自己。

    我以前笨口拙舌,往往和人争论前就自己先憋红了脸,多吃几次亏之后,自然而然地便学会了避开那些过于复杂的社交场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而我就是那漏网之鱼,侥幸凭着自己的怪异从这窒息的圈子里钻了出去。

    我虽然笨拙,但也懂得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吸引他人的议论或视线。唯一一次出格的行为,打了人生的第一场架,还是为了我那本应早逝的前未婚夫。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被我揍了一顿的倒霉蛋,其实也只是说了实话罢了。

    以我前未婚夫当时的身体状况,看来可不就是随时要嗝屁嘛。

    脸跟死人一样白的病秧子,形容的可不就是他本人嘛。

    现在的我不但不会把对方按在地上揍一顿,还会把对方拉起来,感动地握住对方的手,夸他说得真是太对了,真是深得我心,这么会说话就多说一点,最好讲的通通成真,拯救未来苍生于水火。

    可惜了,第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就这么被我搞成了敌人。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快活地讲我前未婚夫的坏话,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

    事后我的脸肿了几天,但再也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说我未婚夫的坏话。

    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女说我简直不可理喻,连只是做做样子的笑脸也不再给我,彻底将我逐出了她们的社交圈。

    至于这件事有没有传到我的未婚夫,或者是夫家耳中,我不得而知。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我当时被退婚了就好了。

    这样,我也不用被牵连进之后长达千年的幺蛾子里。

    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有认出无家可归的少女就是我的前未婚夫本人,这件事我后来细细思索,觉得锅不在我,而在鬼舞辻无惨本人身上。

    扪心自问,有谁能想到,自己的前未婚夫时隔几百年不但还活着,样貌变年轻了,连性别也一起跟着大变样了?

    没有人。

    鬼舞辻无惨这人,哦不对,这死……这鬼,特别擅长出乎你的意料。

    所以,千万不要和他比下限。

    ……为什么?

    因为你是比不过他的。句号。

    *

    大火之后第三天,我开始在茶屋打下手。

    去京都的盘缠不够是其一,想要回报茶屋主人的那份善心则是其二。

    白日里,我负责端茶倒水,打扫店内环境,将厨房的灶台擦得闪闪发亮。

    到了晚上,待在阁楼里的少女才会缓缓踩着木梯下来。

    她的脸色总是苍白似外面的月光,见不到一丝红润的生机。

    但我没有想太多。

    被鬼毁了一切的人总需要一点时间恢复。

    我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对少女展现出的任何异常都以最宽容的心态对待。

    更重要的是,少女除了脸色苍白、白日里从不出门以外,和那些食人的恶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的头上既不长角,嘴里也没有尖锐的獠牙,微笑起来时反而有让店内客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不论是武士、游僧、町民,还是见多识广的行脚商人,若是有幸在夜间光顾小小的茶屋,见到披着小袖端坐在窗边的少女,总免不了会愣一会儿神。

    鬼袭人的事件发生后第七天,茶屋里迎来了几位不太寻常的客人。

    我正要将门上的暖帘取下来放进屋里去,一转身,那几人就站在月色底下,身材面貌各异,唯有身上那股锋利肃直的气息是相同的。

    再看那几人腰间的佩刀,我顿时有些了然。

    “……你们是左兵卫的同伴吗?”

    前几天死去的斩鬼剑士并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名。

    他好像觉得名字是很麻烦的东西,在我问了几次之后,就随便将左兵卫这个名字抛了出来。

    那位剑士一直都是单独行动,我虽然知道这世上还有其他的斩鬼人,但见到这么多人同时出现还是第一次。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为祭奠同伴而来,好心打算将他们带到寺院后的墓园,但为首的男人摇了摇头,告诉我他们是来杀鬼的。

    那只鬼的面貌,能力,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我将这些情报尽量详尽地告诉对方后,背后忽然升起一股阴冷的凉意。

    “你们在聊什么?”

    披着珊瑚色小袖的少女笑意温软地站在门口。廊檐下的灯笼在白皙的脸庞上投下光影,那双红梅色的眼瞳好似裹着甜蜜的糖霜,微微垂下的眼睫卷翘似蝴蝶的翅尖,充满蛊惑性地柔弱无害。

    我脊背发凉,寒意顺着脊柱一路向下蔓延。但那种不详的感觉毫无来源,我犹豫再三,将这奇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旁人似乎对此毫无所察。

    我原本担心和鬼相关的话题会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在得知斩鬼人的计划之后,身姿柔弱的少女以袖掩口,似要垂泪,说出口的话语却截然相反:

    “请务必——务必让我与你们一起同行。”

    我似乎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颤抖,但那并不是快要哭泣的声音,反而像一种无声的笑。

    极力压抑,才不会从颤动的喉咙里溢出的一声笑。

    在场的斩鬼人沉默了,但他们无法拒绝少女的请求。

    她的家人因鬼为亡,她有权利亲眼看到那只鬼被斩下头颅。

    搜寻鬼的踪迹花了三天。

    那只鬼藏身在雾气弥漫的森林里,斩鬼人制定好计划,决定在满月之夜将鬼除灭。

    “你确定要去吗?”

    我帮少女换上便于行动的男装,绑上护手和胫巾。

    少女的头发乌黑似绸缎,像天边的云一样柔软,像海面的波浪一样带着柔软的弧度。我帮她仔细地系起来,碎发挽到耳后拢好了。

    “你不一定非得去。”

    我忧心忡忡,但又不知道自己这份坐立难安的担忧从何而来。

    少女微微笑着,安抚般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想去。”

    明白少女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并没有花上太久。

    我始终记得,那一晚的月亮格外明亮。

    银色的月华像雾气一般在黑暗的森林中游走,那只鬼像等待蚊虫跌入网罗的蜘蛛,忽然从视野的死角处一跃而出,咬掉了一名斩鬼人的胳膊后又匆匆遁入黑暗,再次不见了踪影。

    “快去!不要让它逃了!”

    少女高声催促着,蹲下身来照看负伤的剑士。

    我那一世跟着斩鬼的剑士学习了不少技巧,在紧急时刻算得上战力。当时的场景过于混乱,看到那只鬼逃走的身影,我想都没想,握紧刀就追了上去。和其他人一起在黑暗中跑了一段距离后,冥冥中有一股预感促使我停下了脚步。

    我掉头就往回跑。

    那段路真长啊。

    呼吸完全乱了,肺部好像燃烧的枯柴。

    如果我的师傅——他算是我的师傅吗?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如果他还在的话,肯定又会说,一个女孩子,学什么斩鬼的歪门邪道。你看,你一点天赋都没有,别跟着我了,还是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吧。

    他不知道,嫁人才不是幸福的起始,而是一切灾祸的开端。

    我不想嫁人。

    不管再来几辈子,我都不想嫁人了。

    我想替他报仇。

    我想杀了那只鬼。

    但我发现自己开始往回跑。

    地面凸起的树根绊了我一下,我几乎是从黑暗中跌出去,滚落到惨白的月色底下。

    我当时看到了什么?

    烙印在我视网膜上的,有两个身影。

    失去一只胳膊的斩鬼人在地上翻滚痛嚎,声音之惨烈,好像有人掰开他的嘴将滚烫的热油泼了进去,一路沿着喉管烧到五脏六腑。

    关节咯吱呻丨吟的声音,经脉噼啪暴动的响声,没有皮肤只有血肉的手臂重新从那个人的肩膀处长了出来,肌肉仿佛活的心脏一般张缩鼓动。

    我的前未婚夫——是的,我的前未婚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我帮他换上的衣服,乌黑带卷的长发是我亲手挽上去的。

    他有着一张英俊的脸,红梅色的瞳孔如猫一般细长,嘴角微微勾着,居高临下的笑容残酷又愉快。

    “痛苦吗?”低沉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

    我的前未婚夫收回手,漫不经心地在袖子上擦了擦指尖的血迹:“放心,有我的血,你马上就能变成不老不死的鬼了。”

    他转头看向我,平静而幽深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你看,连饵食都自动送上门了,你可真幸运啊。”

    已经变成鬼的剑士,全然失去理智,就像所有饥饿的野兽会做的那样,他毫不犹豫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的前未婚夫悠悠地站在一边,就像观看能剧的贵族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和之前的同伴互相残杀。

    对不起。我对那个人说。

    对不起。对不起。

    在他撕开我肠胃的那一刻,我将手中的刀猛然向前一送——滚烫的鲜血混合着脑浆一起爆射而出,我一刀贯穿了他的脑袋,任由狰狞的尸体砸倒在地。

    呼哧呼哧,神志已经不清。惨白的月光映在眼底,回过神来时,我听见自己笑了出来。

    “……是你啊……”

    是你啊。

    我大笑起来,但身体状况不允许,血沫和碎肉一同涌出喉咙口。

    我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对于这种事,我非常有经验。

    这次的死亡快捷而没有痛苦,比起第一世被鬼慢慢啃食殆尽,活生生沦为他人的腹中餐,这次的死亡简直像针扎一样微不足道。

    “原来是你啊……”

    我甚至不想去看他,但我逼着自己微微侧头,好好看清楚了,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在意识消散之前,我无声地挪动嘴唇:

    “好久不见,无惨。”

    他的脸比月光还要惨白。

    ……

    ——在两家定下婚约时,我的母亲其实曾经问过我。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

    愿意的。

    我说。

    那是我说过的最蠢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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