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般坦然的目光,我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迹从眉梢落到眼睫上,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浑身是血,和周围的湖光月色颇有些格格不入,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估计和恶鬼无异。
至于那只并非由我斩杀的鬼,它倒是消失得干干净净,死得爽快利落。
“跟我来。”
小小的手牵住了我的袖角。
那个孩子眉眼间的神情恬淡温和,比成年人都冷静得多。就像一株小小的,却绝不会动摇的树一般,在现实中扎得稳稳当当。
隐藏在巷子深处的旅屋亮着灯光。
换掉血迹斑斑的衣物,我回到大厅时,那个孩子坐在围炉边,安安静静地拨弄着木炭。
他不问我从哪里来,也不问我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对于刚刚在码头发生的事情也绝口不提。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不害怕的话至少会有几分好奇。
“……缘一。”
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抬头的动作,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轻轻晃了晃。
“你的家人呢?”
那孩子眨了一下眼睛。
“我在修行。”
我似有所感,这会是一个很长的夜晚。
裹在火光中的木炭发出轻微的脆响。
说起自己的事时,那孩子逻辑清晰、吐字流畅。
继国缘一,目前八岁,为了避免家族继承人的纷争,选择了永久性的离家出走。提及自己病逝的母亲,他的眼神并不伤感,声音没有颤抖,表情亦不见动摇。
他仿佛生来便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安安静静地接受了早已预见的结局。
唯独在说起自己的兄长时,那始终安静恬淡的孩子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我问他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一团小小的,用粗布包起来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是笛子。”
这么说着时,那孩子温顺地垂下眼睑,脸上的笑容近乎腼腆。
“是兄长赠给我的笛子。”
做工粗糙的短笛,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表面被磨得十分光滑。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脸上的笑容。
继国缘一,起始呼吸的剑士——他被后世如此铭记,以传说的形式长长久久地活了下去。
但我只要想起他来,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哪怕那只是在岁月的尘砂中偶尔露出的一角,率先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总是那个说起自己的兄长会面露笑容的孩子。
“缘一。”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口。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愿意和我同行?”
那孩子微微睁大眼睛,惊讶的表情出现得很短暂,像水面一触即散的涟漪。
他再次变得沉静。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这件事时,我曾问过他:“你当时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战国乱世,轻信他人可不是明智之举。
“没关系。”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态一如既往,还是那副云淡风轻、让人忍不住好奇他究竟在看着哪里的模样。
这个没关系就比较引人深思。
我觉得他可能在表扬我,表达的是对我人品的肯定。但只要是见过缘一握刀的人,就知道这个没关系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我曾经以为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愤怒一词。
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一度让我产生了他和我是同类的错觉,好像这并不是他的第一辈子,他早已明白人生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途径被鬼袭击的山村纯属意外。因为战火的蔓延,我们不得不改变路径。
看到村里的惨状时,表情永远温和平静的少年,第一次用了不可饶恕这个字眼。
村里的幸存者请过猎鬼的剑士,但那只鬼似乎有奇异的能力,讨伐鬼的剑士全部惨死。
吃了十数人的恶鬼,只是呼吸错落的一瞬,就被缘一砍下了脑袋。
流畅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是那只鬼被吸引着自己凑上去了一般。少年手起刀落,恶鬼的头颅离开身体,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滚落在地消陨成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轻而易举地砍下鬼的头颅。
恍然间,我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人和鬼的历史转折的一刻。我在人类的身上见到了神亲自赋予的才能。
但是在少年转过身来时,这些念头通通如烟云消散。
“缘一。”我差点没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紧张得手都在抖。
真奇怪,我孤身一人讨伐鬼的时候,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从来不曾紧张至此。但在看到那只鬼扑向他的瞬间,我差点忘了呼吸。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也许是因为食人的鬼总能勾起我心底最抗拒的回忆。
“你有没有事?”
我方才亲眼见到了他超越世间常理般的剑技,我当然知道他没事。我知道他毫发无伤。
少年放下刀,轻轻握住我的手。那是人类才有的温度。
温热的掌心,甚至没有刀茧。
他说不定并不喜欢挥刀。
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对相关的事物表现兴趣。
有一些人生来便知道自己是谁。
不需要耗费一生去追寻,也不需要在他人的视线中寻找自我。就像落地生根的植物,在诞生的那一刻便知道如何向阳生长。
我觉得这个人就像一棵树。
从小时候起就安安静静,淡然沉稳。
但在他人眼中,继国缘一是要耀眼得多的存在。
那是何等卓越的天赋,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看过一眼也能明白。
我也明白。
继国缘一是耀眼的太阳。
“没事的。”他微微垂下眼帘。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缘一,你有非凡的才能。”我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但是,你想使用这份才能吗?”
你喜欢自己的这份才能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毫无道理地夺去他人的生命,是不可原谅之事。”
我得到了答案,于是我放了手。
我放了手。
成年时,武士家族的男子会举行元服之礼,缘一脱离家族这么多年,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自然不再是武士。
我想了很久,最后送了他一个便于携带的香囊。他总是将兄长送的笛子揣在怀里,现在成为猎鬼人了,战斗时总得有一个能妥帖收纳笛子的地方。
天赋卓绝的剑士很快声名鹊起,那个离家出走、曾经只及我腰间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成为了众人仰望的对象。
年纪大的人可能不太喜欢居无所定的日子。我存下足够的钱,在比较繁华的运河畔开了一家茶屋。因为略懂草药,偶尔还会帮人看一些小病。
猎鬼人行踪不定,常年在外远游。那些请求缘一帮忙的人,找不到他的时候就会来我这里碰运气。这个茶屋基本上是他固定的居所。
“你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放下端柿饼的托盘。“有空的话,你可以多去茶屋外面的长凳上坐一坐,特别能招揽生意。”
清俊的青年只要往屋外一坐,不一会儿就能引来周围女性的视线。
“是吗?”
缘一的脸上有真诚的疑惑。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皮相的优点,明里暗里对他示好的女性几乎全军覆没铩羽而归。
我有时候都怀疑这是他本人视力的毛病。
通透的视力在战斗时非常好用。但看异性就……一点都不风花雪月了。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缘一非常平静地指出事实:
“你也没有结婚。”
我端起茶杯:“我没有这种打算。”
缘一唔了一声:“我也没有。”
我有些惊讶地抬眼:“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家庭。”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他其实特别喜欢孩子。有时候别人只是让他抱一下,客气而已,但他经常抱着抱着就不撒手了,偏偏他又讨小孩子喜欢,是走在街上也会有小孩子追在身后的类型,要让他放手还颇有些不容易。
“是责任吗?”我能想象出「在除灭世间恶鬼之前绝不成家」之类的理由。
他看了我一会儿,平淡地移开视线,答非所问:
“明天我会去多摩村一趟。”
我已经多年没有参与猎鬼的行动。缘一虽然邀请过我多次,但我都没有答应。
在他的同伴看来,也许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固执地守着一个小小的茶屋。
我只是告诉他:“记得早点回来。”
他并没有失约。
失约的人是我。
我心里一直隐约有股奇怪的预感,如果继续猎鬼的话会碰上不好的东西。
于是我不再碰和鬼有关的事物,也不再追寻鬼的踪迹。
但我没有想到,那个不好的东西会自己找上门来。
“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没有转过身。
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异常寒冷的感觉沿着脊椎骨节节攀升,我不动声色地摸到藏在桌子底下的刀。但就我握住刀柄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响起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朝日子。”
朝日子。
……已经几百年了?
已经几百年了。
不要叫那个名字。不许再叫那个名字。
我倏然回头。
但晚了一步。
脖颈一痛,我手中的刀哐啷一声跌落在地,身体瞬间被抽去力气,不受控制地往后软倒。
意识消散于黑暗中之前,我隐约看到红梅般色泽艳丽的眼眸。
……
以前觉得分外美丽的事物,现在看来。
分明是血液枯涸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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