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死去的人,身体其实还带有一点余温。
松松垂在地板上的头颅,弯曲如春天的野鸭,笑容温善的医师,软绵绵地浸泡在暗红的血泊里。
……不能被旁人发现,不能借助侍从车夫的手。
将柔软破碎的身体藏进布袋,深更半夜分次偷偷前往山中埋掉。
不能声张,不能颤抖。
先是头颅,再是躯干,接着是手脚。
小心用土埋葬,通通在暗中掩藏。
「你得帮我,朝日子。」
「帮帮我。」
不可以停下,不可以回首。
血色的夕阳漫过长廊。
木地板上的那块污渍,不论我怎么擦,都纹丝不动。
……
榻榻米上有一块黯淡的血污。
也许那不是血污,只是普通的污渍。但我甚是无聊,盯着它琢磨许久,越看越觉得眼熟,越思考越觉得自己大概是死期将近。
无惨这人生前喜怒无常,心思不好揣摩,变成鬼之后性格依旧难搞,说捏爆你的头就捏爆你的头。
但在我看来,他的行为极好预测,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他打算弄死我。
在弄死我之前,他想从我的口里套出点有用的情报来。
可惜的是,我对他本人的事情熟悉得不得了,对于我自己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在这小半个月内,我每天被关在西之庭院的和室里,除了望着院内还未盛开、已经凋谢的樱花走神,就是盯着地板上好像只有我能看见的污渍发呆。
这走神走久了,就不太容易回得过神来。
——“失礼了。”
一声轻响,我面前多出了精致的漆器和食盒。为首的侍女轻咳一声,一抚和服上的衣褶,恭恭敬敬地以指尖触地,弯身向我行了一礼:“请您慢用。”
揭开精致的食盒,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
说实话,我那段时间天天都能见到我前未婚夫的脸,食欲受到了明显的影响,看见撒着糖霜的柿饼,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反胃。
那股反胃的感觉令我相当难受,喉咙一阵紧缩,但面前还有人看着,我镇定地放下那一层食盒。
“我吃不下,你们拿走吧。”
奉命照料我日常起居的侍女们对此很是为难。
我不知道无惨给她们下了什么命令,也不知道城里的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我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城里的人一直对我客客气气,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来,这令我十分困扰。
我不清楚无惨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作为一个货真价实以人类为食的鬼,却在人类的社会混得风生水起,还莫名其妙当上了城主的养子,在战国乱世过着优渥无虞的生活——他确实有给人灌迷魂汤的本事。我听说他以老城主治病的名义,花费重金从世间各处搜集了不少名贵的奇珍异草。
“要不要一起吃?”我示意。
面对我的不成体统,侍女们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摆起架子,她们仿佛失去行动的方针,于是我只好改用祈使句:“把东西拿下去分掉。”
窸窸窣窣,踩着小碎步的声音远去了。
和室再次安静下来,阳光无所适从地映在墙上。白天的时候,无惨不会出现。
我很珍惜白天的时间。
现任的城主大人年事已高,已经不再踏足西之庭院。我坐在走廊上,诺大的庭院只有我一人欣赏,平滑如镜的池塘没有半分涟漪,孤岛上的苍松斜出半截,沉默地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扑扇翅膀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一只漆黑的乌鸦,不偏不巧,正好落到了我膝前。
「住在西之庭院的那位,精神状况似乎有点不正常。」
没过几日,城中传起如此流言。
「有好几次,都有侍女看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说话。」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作为那些侍女仆役口中的当事人,我偷听了几次八卦。
八卦还没追完,流言先从城中消失了。因为跟着消失的还有城中的几位侍女,其他人都闭紧了嘴巴,我稍微起了一点波澜的生活又落回一潭死水。
维持一潭死水的生活,在群雄逐鹿的年代其实是一种奢望。
送信的乌鸦抖抖羽毛,展翅消失在夕阳西沉的方向。
风中有硝烟将起的味道,战火最迟明天就会烧到这座城池的城门底下。
我将纸团扔进香炉里,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名叫阿秋的少女是照顾我的侍女中年龄最小的,出身贫苦的渔家,家乡据说有年少相识的竹马。
举止十分沉稳得体的少女,唯独在说起那位少年时,整个人由内而外会绽放出生动的光彩。
我熟悉那眼神,也知道那份光彩从何而来。
“你已经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提问,阿秋稍微愣了一下。
“已经……已经三四年了。”
我点点头:“你收拾一下行囊,现在就回家。”
伏在地上的少女一下子抬起头来。
我在做什么,在奢望什么,时隔多年,依然在试着补救什么,我心知肚明。
那是何等破碎而卑微的梦,我心如明镜。
我想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颊,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有很多话想说,但有很多话早已无法说出口,我只是笑笑:“去吧。”
请幸福地,和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
半夜时分,城门的方向燃起了通天的火光。
人们从梦中惊醒,整座城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武士抓起盔甲和长刀,敌袭的警钟响彻赤红的夜空,呼啸的箭雨撕裂沉寂的夜色,密密麻麻如铺天盖地的巨网。
西之庭院位置偏远,战争的火势暂时没有烧到此处。和室的门被人匆忙拉开,资历最老的侍女长阿莲绑着袖子,手拿薙刀,一向沉稳如水的面容也隐隐染了几分不安。
她见到我安安静静地和衣坐在床榻上,短暂的诧异后很快反应过来。
“请跟我来。”
城池靠湖,和水路相连,平时运送物资的闸口在战乱时是逃生的出口。
路上我们遇到了敌人的伏兵,他们似乎打算迂回到城池的后门附近发起突袭,正好和从城中撤离的非战斗人员撞了个正着。
战国时期的女人,非常清楚自己落到敌军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快上船——!!”
敌人不断逼近,拿着薙刀的侍女长步步退后,为首的武士轻易便挑飞了她手中的薙刀。
“阿莲!!”其他侍女发出凄惨的叫声。她们的性命是相连的,一个人的命运是所有人的命运。那不是兔死狐悲,而是看到了自己的末路而发出的惨叫。
我最初握刀的理由,是为了杀鬼,不是为了杀人。
向前一跃,我捞起地上的薙刀,手腕一转,长柄和刀刃颠倒位置,狠狠轮向那名武士的腿腹。
骨裂的脆响,他痛嚎一声,往后摔倒时手中的刀脱力飞出,寒光闪闪的刀刃转入空中,落下时擦着那人的脖侧直直没入地面,只差毫厘便能切开血液奔涌的动脉。
“……你……”
背后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但敌人并未停下脚步。我一把拎起阿莲的衣襟,顾不得怜香惜玉,连拖带拽将她推到船上。
“快走。”
我一刀敲晕从侧面袭来的敌人,呼啸的利箭接连钉入拉起的闸门,地面随着远处炸裂的炮火隆隆摇动起来。没时间了。
“走——!!”我发了狠,用力踹上船舷。摇晃的木船终于驶离岸边,朝着闸门大幅度荡去。
阿莲扑到船尾,喊着并不属于我的名字,似乎想要来伸手抓我。
我转过身。
轰隆隆的闸门落下,被火光映得赤红的湖水哗然四散。
那一瞬间,我似乎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想。
乌鸦送来的信被我烧掉了,我也没有打算按照信笺的指示借着战乱的掩护逃离。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不得不去了断的事情在等着我。
天守阁矗立在燃烧的夜空底下,我知道那个人会在那里。
跨过堆叠一路的尸体,我握着刀,一路朝着自己的命运奔跑。
不断往上,往上,再往上——
……
——殷红的血溅落雪白的衣襟,曾是让世界崩塌的颜色。
「医生!!快叫医生!!」
剧烈的咳嗽没有间歇,涣散的瞳孔仿佛已经听不见旁人的呼唤,我的未婚夫死死抓着我,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周围的侍女仆役乱做一团,我抱着他瘦弱的脊背,惶乱地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快去叫医生来啊——!」
……
视野豁然开朗,金漆的屏风绽开泼墨般浓郁的暗红色。天守阁外的世界地动山摇,湿润的血腥味在和室内无声蔓延。苍老的城主瞪着鼓出的眼珠,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你已经没用了。”
随着一声凉薄的轻叹,老城主的头颅从切口平整圆滑的脖颈掉落在地,鲜血随即爆射而出。
身体好像在燃烧,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我握紧手中的刀,在那个身影转过来的前一刻,刀尖倏然一转,猛地向上挥去!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我的颅内嗡嗡炸裂。
我似乎一刀砍在坚硬的异物上,手臂的骨头差点折裂。紧接着,一股巨力撞上我的腹部,我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接被对方下意识的一个回击抽得飞了出去。
撞破几道屏风后,我滚落在地。
我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世界陷入古怪而无声的寂静,只有我的颅腔内回荡着近乎尖锐、呈直线不变的嗡鸣。
湿润温暖的触感沿着脑后传到脊梁,是出血的感觉没错。但我的身体短暂地屏蔽了我的痛觉,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觉得眩晕,仿佛世界脱离了旋转的轴心一般,铺天盖地的眩晕。
倾斜的视野中,映出黑暗的身影。
“你想杀了我?”
那道声音很轻,轻得近乎听不出暴怒的痕迹。
但我的视网膜上还烙印着那短暂的瞬间,他转过身来时,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只手——再次恢复成了人类手臂的模样。
猩红的眼珠裂开蛛网般的痕迹,鬼舞辻无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寸寸爬上可怖的青筋。
“你想要我死?”
我的前未婚夫轻易将我从地上扯起,半拽至身前。
我仰着头,不出声地看着他。红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的瞳孔细长尖锐,低沉的声音染着怒火,落在我耳畔时都哑了几分。
手臂垂落在榻榻米上,我等待着体力回复的瞬间,吃力地微微挪动手指,悄无声息地摸向断裂的刀刃。
嘀嗒——
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脑侧流了下来。
抓着我衣襟的人僵了僵,我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怒意消失,被另一种情绪取其代之的刹那。
不知名的情绪使无惨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我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攥紧涂满紫藤花汁的断刃,倏然抬手捅向他胸口!
断刃没入血肉,我指缝间全是鲜血,有我自己的,也有他的。
无惨捏住了我的手腕,我觉得我的手腕可能已经碎掉了。
我其实知道自己杀不掉他。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楚。
紫藤花的剧毒对于鬼之始祖的效果十分有限。但他暂时动弹不得,凝视我的目光仿佛要噬人一般阴毒。
“你是真的想要杀我?”
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没过我的手背,沿着我的胳膊肘滴滴答答地坠落。
啪嗒啪嗒,殷红的梅点不断在榻榻米上绽开。
锋利的断刃切入手心,我用尽了我几辈子的力气,同样被无惨捏在手中的刀锋纹丝不动。
啪嗒。
啪嗒。
似乎是眼泪的东西,违背我自身的愿望,从我的眼眶里滑了出来。
“不然呢?”我听见自己开口。
我将自己全身的力量都扔上去、压上去,压到握着刀的手上。手腕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折裂声,我轻声对着内心的某个角落说。
……嘘。
别哭了。
别哭了啊。
我快要看不清需要杀死的人的脸了。
殷红的血溅落衣襟。
「医生,请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也记得十六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十六岁的那一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恶化,咳血不止陷入昏迷。
……神啊。
脱力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神啊,请你救救这个人吧。」
「请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
……求你。
求你——
哐啷一声,我手中的刀被人打落,狠狠扔向一边。
……不要再让这个人活下去了。
意识昏昏沉沉间,刺骨的冷风忽然灌来。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被火光烧得半边通红的夜空,距离这尘世,距离这地面上的所有所有都非常遥远的地方,高高悬挂着一轮孤月。
我的前未婚夫掐着我的喉咙,将我压在窗边上。
卷曲的黑发散落颊边,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殷红的眼瞳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看着空中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
鬼舞辻无惨问我,我就这么想死吗。我没有回答。
他几乎气得发狂。
我的喉管就在捏他手里,那种脆弱的东西,他随时可以折断。
但他想要答案。不止是答案,还想要别的。
夜空中的月亮那样遥远,朦朦胧胧的光辉洒落下来,好像一场梦。
底下的喧嚣,尘世的纷争,我的痛苦,一切都短暂地,在那个时刻离我很远很远。
我抬起手,抚上冰凉而苍白的脸庞。
“无惨。”
暴怒的神情冻结在英俊的脸上,他的表情出现片刻空白,眼底有近似恍惚的怔忪。
我弯了弯眼睛,露出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小姑娘才会有的表情。
那个坐在竹帘后,神色孤高的病弱少年——是我何等无聊的一场梦啊。
“……再见了。”
拔出挽发的簪子,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朝他的左眼刺了下去。
瞳孔倏缩,他下意识地抬手做出防御的姿态,我挣开他掐在我喉咙上、也阻止我往窗后仰倒的手,任身体坠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铺天盖地而来。夜空下,是被火光映红的广阔湖面。
下坠的过程中,时间反而慢了下来。
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天守阁窗边的身影,但不管是惊是怒,还是恐惧,对方的反应都已与我无关。朝日子这个可怜的名字,再喊百遍、千遍——又有什么用呢。
……
「无处可去的人啊,你为何停留于此?」
……
悠悠梵音从殿内飘来,我坐在青石台阶上,漫不经心地等里面的人讲完他的佛经。
「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此。」
……
木地板上有一块血污。
不论擦过多少遍,不论被眼泪打湿多少次,那块血污都没有消失。
是地板原本的颜色吗,还是已经渗到更深层的,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去了。
……
我闭上眼睛。
「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此。」
我隐约听到一声磅礴的巨响,湖水漫天而来——
世界终于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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