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世·十二

    我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和八面玲珑也沾不上关系。

    坐在桌边的武士似乎也是不擅言谈的人,他沉默地望着面前的粗瓷茶杯,我也沉默地抱着托盘。我们俩人无言半晌,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前不久还是继国家的家主,吃穿用度和普通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正打算上前一步,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两人好像都在思考着怎么开口。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臆测,但心情莫名就放松下来。

    “要不要来一些茶点?”

    缘一七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漂泊在外,和家里音信全无。若要从头讲起他这些年的生活,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继国岩胜在小小的茶屋里一直坐到了傍晚。

    离开前,这位身姿始终挺拔的武士在门边稍微顿了顿,这才掀起门帘——

    “多谢款待。”

    没多久后,我听说继国岩胜加入了鬼杀队。

    为了替被鬼杀死的部下报仇,他撇弃家主之位,放弃了优渥的生活,甚至抛下妻儿,成为了一名猎鬼人。

    缘一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似乎没有注意到为了替家臣报仇而撇弃家族这个说辞,其中有多么明显的逻辑漏洞。

    他似乎发自内心地认为兄长是为了除灭世间恶鬼,才会选择成为猎鬼人。对于自己没能早些赶到一事,他感到很抱歉。看到岩胜拼命磨炼剑技,虎口都磨得鲜血淋漓,他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对于兄长切磋剑艺的请求,他也从不拒绝。

    不如说,他从未拒绝过兄长提出的任何请求。在指点剑术方面,更是毫无保留。

    如果岩胜想和他练习一千次,那他就会和对方练习一千次。

    岩胜第一次单独执行猎鬼的任务时,我问缘一会不会紧张。

    他摇摇头,说兄长大人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然后在廊檐下坐了大半个晚上,看了一宿的月亮。

    “月亮好看吗?”第二天的时候我这么问他。

    他看了我片刻,说:“什么月亮?”

    我拍了拍缘一的肩膀,没有说话。

    猎鬼的任务,岩胜完成得很成功。

    但在听说缘一成为猎鬼人初期的事迹后,他眼中好不容易微微亮起来的神采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见过比继国岩胜对待自己更严苛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露出笑容。

    他总是注视着缘一。

    注视着指导大家剑术的缘一,注视着眺望远方的缘一。他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像被刀匠锻造出来的刀也只有一个用途,他的目光不偏左右,永远只会专注于一处。

    那个眼神,就仿佛在注视着遥不可及的自己。

    再次光临茶屋时,继国岩胜的脸上出现了斑纹。

    我曾经以为只是胎记的纹路,后来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其他的猎鬼人身上。猎鬼人的队伍实现了质的飞越,大家士气高涨,那曾是充满希望的一段时光。

    “听说你曾经也是猎鬼人。”

    和往常一样,我端上茶水和点心。但那一天岩胜并没有问我缘一的事情。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勉强算是吧。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猎鬼人的观察力都极其敏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了我腿脚不便。

    “你不会不甘心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直白,在常人看来甚至有些失礼。

    我有些意外——可能是作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培养长大的关系,继国岩胜身上的那种修养,是融入骨血的级别。不管是站立还是睡觉,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标尺量过一般,绝不会有任何出格或差错。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我。

    “因为这都是我自找的。”我说。

    岩胜蹙了蹙眉,脸上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为了让他更好理解一点,我补充道:“我当初并不是为了杀鬼才成为猎鬼人的。”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安静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知道鬼这种存在究竟是什么。”

    在岩胜继续问下去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会问什么了,所以我给他添了杯茶,示意他尝一尝新出的茶点。

    断掉的话题本来不会再继续下去,岩胜以陈述句的语气问我:

    “你学过日之呼吸。”

    “我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我实话实说,“就算能明白该怎么做,身体也完全跟不上。缘一教过很多人,但没有人能真正掌握日之呼吸的精髓。”

    缘一成为猎鬼人没多久,便领悟了名为日之呼吸的剑法。

    他曾经试着教过我,也教过任何愿意学习的人,可惜没有人能完全掌握神之子的剑技。

    对于缘一来说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的剑法,对于常人而言却难如登天,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生物能够领会的技巧。

    岩胜没有看着我,他没有看着任何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你是指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这件事吗?说实在的,我的资质很普通,会是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

    “不。”他忽然打断我。

    杯中的茶水晃了晃,打破的涟漪溅出少许落在桌面上。

    “我指的是待在缘一身边这件事。”

    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响,没有客人进来,茶屋内只有我们二人,以及不断膨胀扩张的寂静。

    “……为什么?”我回过神,“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天赋?还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对面的人压低声音,仿佛在拼命忍耐着什么:“难道不是吗?”

    “缘一……”岩胜的声音艰涩无比,“是超脱世间常理的存在。”

    说出这句话好像耗尽了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力气,他一动不动地、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我意识到他可能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姿态。

    我微微低下头。

    “你说的对,缘一确实能看到常人不太能理解的世界。”

    血液的流动,肌肉的伸缩,这世上的生物在缘一的眼中是透明的。

    他能看穿对手的行动和意图,在敌人举起刀之前,就能完美预测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但他并不完美。”

    他能看穿这世间万物,但唯独无法看懂人心。

    “你听过缘一吹笛子吗?”

    岩胜的表情告诉我答案是否定的。

    “有机会的话,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诚实地告诉他,“因为真的难听极了。”

    岩胜没有说话。

    “他练习了很久,但怎么练都练不好。”

    怎么可能练得好呢——那支笛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发出悦耳的声音。

    不论缘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吹出动听的音符。

    “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帮帮他。”我顿了一下。

    “只有你能帮他,岩胜先生。”

    我曾经以为缘一和他的兄长还有时间——也许不是很多时间,但至少他们还有好好沟通的机会,能够坐下来将往事摊开。

    连接过去的桥梁还没有断裂,熊熊燃烧的妒火还没有吞噬一切。

    时不时就会来我的茶屋坐一下午,只要是有关缘一的事情,不论多么无聊都不会打断我的人,心底分明还存着嫉妒以外的情绪。

    我曾经以为大家都还有时间。

    但持有斑纹的剑士开始相继死去。

    我在茶屋里坐了一整天,没有人出现,没有人来。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我至今不曾明白。

    继国缘一没能杀掉无惨。他放跑了无惨身边的鬼。继国岩胜已经不再是人类。

    当我收到消息时,要求缘一切腹自尽的声音已经甚嚣尘上。

    他被剥夺了猎鬼人的身份,在处分下来以前,不能离开关押他的房间一步。

    炼狱家的剑士不再大声嚷嚷,笑容也不再明快爽朗。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还是带着我去了缘一所在的地方。

    和室的门在身后合上了,对着壁龛而坐的人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出声确认我的存在。

    双手置于膝头,缘一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

    我在他身后坐下来,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跟我说话。

    但他一直沉默着,我几乎以为他不敢看我。

    “……缘一?”

    “我会离开。”缘一垂着眼帘。

    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因为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我想了特别特别久,终于听见自己开口:

    “请给我纸和笔。”

    夜色沉下去,烛光融化到桌面上。

    书写自己的罪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没有颤抖。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忘记了人类还需要呼吸。

    那一刻,我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看着那个我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在雪白的和纸上烙下十几种草药的名字。

    “……这是什么?”有人这么问我。

    “是药材的名字。”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让人变成鬼的药材,我记得的,都写在这里了。”

    ——“当年的事,并不是您的错。”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的未婚夫性格多疑,病情急剧恶化后,他虚弱到任何人都能轻易杀死。因此,他不相信其他人,尤其不相信宅邸里那些出自本家的侍女随从。

    医生给他开的药,那些苦到仅仅是闻着便令人喉咙酸涩的汤药,全部都是我亲自熬的。

    煮好后,也是我亲手端上去的。

    药材的种类,剂量,食用方法。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了,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将那些医嘱背了那么多遍,这世上曾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位医师的笔记。

    我不擅长任何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但只有那些药材的名字和用途,我几乎是在记忆里嚼烂了吞下去。

    墨迹已经干了。

    我将那张纸折起来,折好了。

    “将这个呈上去之后,我估计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知道这世上的鬼是怎么来的之后,我早就已经痛过很多遍了。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过很多遍了。

    我一点也不疼。

    “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当年要丢下我。

    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罪业深重的黑暗里。

    为什么,我会被鬼吃掉呢。

    为什么……

    我会这么活该呢。

    “还是说,”我笑起来,“你恨我了?”

    他的兄长被无惨变成了鬼,他会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啊……

    我一直都知道——

    有人伸手抱住了我。

    那个人的声音明明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听起来却有些无措:

    “别哭。”

    「别哭了,朝日子。」

    我爱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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