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前世·番外

    鬼舞辻无惨还是人类时,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

    得知自己婚约的那一天,他坐在没有一丝风的屋子里,厚厚的帐帘遮去了通报之人的身影,只能隐约看见对方衣袍和冠帽的轮廓。

    他当时好像读的是唐诗。反复咀嚼过的异国文字印在洒着金箔的纸张上,他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甜腻的熏香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闻着便令人觉得厌烦。

    传达消息的侍从始终低着头颅,他温和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位未婚妻来自身份低微的家族,父亲是宫内从七位的文官,母族并不显赫,据说样貌平平,才华也没有可圈可点之处,除了身体健康,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赞的优点。

    ——直白地说,就是个无法提供任何政治助力的妻子。

    一个注定因病早逝的人,哪里会需要什么仕途。

    “……大人?”帐外的身影微微抬起头来。

    他捏紧手中的书卷,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以前轻易便能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居然也敢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

    他曾经在踏歌会上得到圣上的亲口赞誉,论诗词歌赋,论博古通今,没有人能与他比肩。

    未来的家主之位是他的,权利、名誉、颂赞,一切都唾手可得,世人曾以充满艳羡的目光将他围绕,庸庸碌碌的凡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他的起点。

    但这样的人生在他染上绝症的那一年戛然而止。

    「……真可怜啊。」

    人们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真可怜啊。」

    曾经嫉妒他的人,轻轻摇着扇子如此感叹。

    「真是太可惜了。」

    怜悯的目光,幸灾乐祸的笑容,被滴水不漏地掩藏在虚伪的同情之下。

    死亡是污染,疾病是诅咒。

    他是被神明抛弃之人,别人的触碰变得小心翼翼,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不知从何时起,诺大的宅邸只剩下照顾他的仆役。他日复一日眺望着没有变化的庭院,枝头的樱花开了又败,零落的花瓣碾进泥里,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他讨厌那株樱花,于是樱花连树根都被挖去,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下连亘的朱桥横在池塘上,再远一些就是靠着院墙的松树。

    天空放晴那一日,气温回升,竹帘被侍女卷起,他坐在窗边阅读早已背得烂熟的诗歌,院墙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响。

    他抬起头时,看到树影在动。

    那团树影从树枝滑到围墙上,色彩明亮的衣裙拂过青瓦,随着主人翻身落地的动作蹭了一层灰尘。

    翻墙进来的身影很快就被护卫宅邸的侍从发现,像拎兔子一样,拎到后门扔了出去。

    过了几天,那个身影又翻了进来,但再次被侍从撵了出去。

    他坐在竹帘后面,看着对方一次又一次地爬上高高的院墙,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坚持不懈地向他所在的地方靠近。

    他那身份低微的未婚妻,据说是被如今的父母抱养来的孩子。那对夫妇真正的孩子因为身体过于虚弱,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妻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丈夫便抱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回来,取名叫朝日子。

    对于贵族来说,平民没有任何隐私。这种事情,他随便吩咐侍从打听了一下,很快就将整个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

    朝日子。

    无聊的名字后面偏偏还多了一个音节,读起来生涩又拗口。

    「……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他的未婚妻期期艾艾地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飞快放到竹帘前的木地板上,逃也似的跑掉了。

    干瘪的柿饼。绘法拙劣的扇子。竹叶编织的蝈蝈儿。全部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废品。

    侍卫追着那个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后,跪坐在廊上的侍女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以指尖触地:「……这些?」

    「拿走。」他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不记得当时看的是什么。

    短暂的闹腾过去后,诺大的宅邸再次沉寂下来。

    这好像成为了某种固定的规律,沉如死水的宅邸,时不时会被他那位翻墙进来的未婚妻打破。

    护院的侍从欲言又止地问了他几次,他没有管,于是那些侍从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撵出去,但也没有真的派人日日在围墙外守着,也没有将这件不合规矩的事上报给家族里的其他人。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呀?」

    一来二去,胆子稍微大起来一些之后,他的那位未婚妻会鼓起勇气这么问他。

    竹帘卷起,他坐在窗边,她站在铺满细碎白砂的庭院里,好像不好意思踩到光滑如镜的木地板上,待在那里微微仰头看他。

    「你好像每天都在看书,真厉害。」

    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好像单纯只是好奇所以想要提问的声音,令他有了反胃般的感觉。

    体内好像有什么绞在一起,分散的注意力让他完全读不进纸上的内容。

    「我得走了,翻墙的事你要保密啊。」

    那个身影灵巧地翻上围墙,沿着树枝落回到另一侧之前,还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

    「如果摔断她的腿就好了。」

    他想。

    「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去,至少会摔断几根骨头?」

    第二天的时候,他坐在窗边,等到日落时分,那个身影也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人翻过庭院的围墙,跑到他的窗下,问他今天又做了什么。

    他不再去想人的骨头能摔断几根的问题。

    在那几天内,他毫无理由地,无法再让自己再去思考这种可能。

    连思维都受制于人的感觉令他无比恼怒,他几乎维持不住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假象。他将这份恼怒全部归咎到那个失信的人身上,一连将好几个侍从打发出去。

    照顾他起居的侍女劝他:「窗边寒凉,容易进风,还是让我把竹帘……」

    「出去。」

    他没有抬起眼帘。「全部都给我滚出去。」

    过了几天,脸颊上带着伤痕的人又擅自出现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的未婚妻笑嘻嘻地来看他,这次给他带了用竹叶包裹的点心。

    「鸭川河畔的樱花马上就要开了呀,到时候我给你带几枝花回来,好不好?」

    他厌恶她脸上的笑容。

    「我听说你和人起了争执?」

    他慢慢地说着,盯着她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但她依然在笑。

    仿佛没有忧愁,仿佛永远快乐,她停顿了一下,说:「没有啊。」

    然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爬树时不小心摔下来蹭伤的。」

    他厌恶她的笑容,厌恶她清澈的眼神,厌恶她不管何时都充满爱慕的目光。

    她身上一切令他难受的地方,他都厌恶无比。

    但当家族中的长辈找到他,委婉地表示他未婚妻出格的行为已经传入许多人耳中,问他是否愿意解除如今的婚约时,他没有同意。

    他后来想了许久,觉得这是因为世上没有再比她更好掌控的人。

    她对他的爱慕,任何人都一目了然。

    她不懂得巧言令色,也没有任何心眼,单纯到近乎愚蠢。

    他不需要家世煊赫的妻子做自己的助力,也不需要才华横溢的女子伴在自己身旁。

    对于他来说,她目前还有用处。

    既然有用,他就会继续留在身侧,也不会让他人夺走。

    春天结束时,他没有等到约定中的樱花枝。他的未婚妻失去了父母,他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只剩下他了。

    所以他知道她会帮他。

    不管是寻医问药也好,还是将那个医师的尸体掩埋也好,她都会帮他。

    唯一的代价,就是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获得了奇迹般的痊愈。他不再虚弱,不再需要依靠他人照料。他重新取回了原本属于他的地位和权利,一切都在好转。至于他忽然对人血产生的兴趣,那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烦恼。

    他现在能轻易剖开人的五脏六腑,轻易拧断守卫宫廷的武士的头颅。如获新生般的力量让他成为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祗,自然也将低他一等的生物的生杀大权交在了他手里。

    新的道路在眼前打开,他已经不需要人类的身份,也不需要懦弱而无用的情感。

    但她偏偏要来阻挠他。

    在他克制着自己的食欲,决定出去寻找猎物时,她偏偏要选择追出来。

    「无惨。」

    他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看着自己时的目光,但最厌恶的,还是那一瞬间他心底几乎称得上软弱的动摇。

    眷恋、安心,不管涌上来的情感叫什么名字都好,那一刹那他只觉得反胃。

    他没有再回去。

    不是逃避——他只是厌恶而已。

    厌恶动摇自己的一切。

    鬼舞辻无惨想的很清楚:如果她敢将那位医师的事说出去,他会杀了她。

    但她没有。

    如果她胆敢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他会立刻杀了她。

    但她没有。

    在那两年间,他会从安插在家族里的探子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知道她今天又窝在寝殿里什么都没做,他知道她今天早上看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景色发呆。她偶尔会去鸭川河畔的神社,京郊的寺院也会一个月拜访一次。

    她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他曾经最厌恶的笑容。

    从寺院回去的路上,有人向她的的车辇里递上了染着熏香的信纸。

    他拧断了那个人的脖子,将四肢全部扯下来,殷红的血洒了一地,但这依然不能平息他心中如岩浆滚烫的怒火。

    ……凭什么。

    她凭什么能如此影响他。

    于是他杀死了安插于宅邸中的探子,断绝所有消息的来源和渠道。

    他不再将任何注意力放到他那身为人类的未婚妻身上。

    他是鬼舞辻无惨,也只是鬼舞辻无惨。

    在追逐力量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增加鬼的数量的办法。

    他决定将这个新发现付诸于实践,正好有多嘴的人在京城内散布关于他的谣言,他将那只新生的鬼派过去,没多久便将这件事置于脑后。

    但是有很多人发了疯。

    在那场婚宴上死去的人据说模样过于凄惨,断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没法拼凑完整的尸首被集体火化,由神社和寺院进行净化仪式后葬在了远离京城的郊外。

    整个京城都被恐惧的氛围笼罩,夜间巡逻的官兵增加了一倍,诡异的惨剧惊动了宫廷的阴阳师,那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收敛行踪,食人的数量也急剧减少。

    他找到了制造保留理智的鬼的方法,于是那一天他破天荒地决定回到他身为人类时的宅邸看看。

    没有人居住的寝殿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空荡荡的屋子保持着整洁,卷起的竹帘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放下,孤零零的穗子在穿过回廊的夜风里摇荡。

    真奇怪。他漫不经心地想。只是几个月而已,这里就已经变得如此不同。

    他站在寂静的黑暗里,发现他的侍女跌坐在地,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无比惊恐的神色。

    那个没有用的人类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难得耐心地蹲下来,在黑暗中轻声细语地问:

    「她人呢?」

    那个人类忽然就不颤抖了。

    她用他无法理解的眼神看了他许久,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眼底居然浮上了一丝怜悯。

    「死了。」

    那个声音回答他。

    「你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几个月前的那场婚宴上。」

    ……

    「……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

    连死去都没有人知晓。

    那个侍女疯疯癫癫地笑着,倒在血泊里咽了气。

    ……

    他没有特地去寻找那只鬼的必要。搜寻对方的记忆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黑暗的巷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人类的尸体尚且温热,那只鬼好像说了些什么,无惨大人,无惨大人,凄惨的叫声无比吵闹。

    因为过于吵闹,他只将那一晚的记忆翻到一半,那只鬼的头颅忽然爆裂,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捏成一团黏糊糊的血浆,腥稠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那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夜晚,人类的阴阳师一直将他追到了京城郊外。

    等他将那些碍事的人类全部杀光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已经全部烧掉了。

    就算知道骨灰葬于何处,也已经和其他人类混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了。

    于是他又回到了身为人类时最为熟悉的宅邸。

    但留在那里的侍女,没有一个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早就扔掉了啊。」那些人不停地辩解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也依然在哀声求饶。

    卷起的竹帘溅满血迹,好像寒冬怒放的红梅。

    那是非常无聊的记忆。

    寒冷的雪花在屋外细细飘坠,摇曳的烛光明明灭灭,在黑暗中投下薄如蝉翼的光影。她轻轻枕着他的肩膀,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似乎想了许久,有些害羞,有些忐忑地轻轻蜷起指尖。

    ……

    「等你的病好起来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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