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限城的第七十二天,我终于记住了自己房间的位置。
不见天日的城池像迷宫也就罢了,时不时还会大规模重组,我第一次迷路的时候在弯弯曲曲的长廊里走了许久,最后被铮然响起的琵琶声送回了起始的位置。
弹琵琶的女人坐在高高的平台上,乌黑的长发遮去了苍白的脸庞。
我试着和她搭过话,但不知道是出自鬼舞辻无惨的命令,还是她本人性格的缘故,她并没有搭理我。
我站在靠近天井的横梁上,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层层叠叠的灯火一直迷离到远方,仿佛万花筒的内部,无数的建筑碎片都是瞬息万变的拼图。
这个位置很高,坠落下去的话不知多久才会抵达粉身碎骨的瞬间。
我向前一步,任身体前倾,离开横梁的刹那,呼呼的风声随失重感遽然而来,但紧接着,空广的城池里响起琵琶的鸣音,“铮——”的一声,空间扭转,重组过后的建筑物直接出现在我脚下,我踉跄了一下,不得不顺势一滚,卸去力道后又回到了熟悉的和室。
……死不掉。
虽然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我仰躺在茶绿色的榻榻米上,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人体内的生物钟靠日照调节,全靠灯火照明的永夜之城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更迭的四季。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作息颠三倒四,最后不得不爬上高台,问弹琵琶的鸣女小姐,这诺大的无限城里有没有记录时间的器具。
鸣女小姐只是负责监视我的人,她没有说话,轻轻拨了一下琵琶,将我扔回了房间。
我本来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当我再次醒来时,厚梨木的柜子上多出了一个座钟,西洋式的表盘镶着精致的花纹,镂空的时针指向五和六之间的位置。
是下午五点半,还是凌晨的五点半?
我决定将时间定为后者。
虽然依然没有太阳,黑暗的城池永远见不到日光,有了记录时间的方法,我那乱七八糟的生物钟总算调整了过来。
今天是我在无限城的第一百三十二天。
醒来时,和室的障子门外一如既往出现了热气腾腾的饭食,乌檀木的漆盒嵌着桔梗花纹路的螺钿。对于过分奢华的餐具早已见怪不怪,我吃完早餐,洗漱完毕,像游手好闲的贵族小姐一样,开始了每日的无限城探索之旅。
外面的世界现在估计已经是春末,我任自己的思维散漫开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古老的船桅一样咯吱轻吟。
这件事说来奇怪——我明明身处鬼的巢穴,这些天不要说是其他的鬼了,就连鬼舞辻无惨本人也像凭空蒸发了一般,无限城里只有我和鸣女小姐的琵琶声日夜为伴。
铮——
骤然响起的琵琶声回荡而来。
沉寂许久的无限城迎来了久违的一批客人。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端坐在一道御帘后面,空气里弥漫着冰冷而沉重的威压,诺大的无限城安静得落针可闻。
“低下你们的头跪在地上,向我叩拜。”
我悄悄拨开御帘,鸣女小姐抱着琵琶坐在八叠大小的平台上,几步之遥的地方整齐地跪着我没见过的身影,姿态僵硬得仿佛血液逆流,大气都不敢出地匍匐在地。
“……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为何下弦的鬼会如此软弱?”
黑色的和服裙摆如同牡丹迤逦盛开,雍容华贵的女人轻启朱唇,优雅缓慢的语调仿佛只是在陈述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她微微抬起眼帘,漫不经心地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相交的刹那,我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他。是鬼舞辻无惨没错。
曾经惨烈地上过一次当的我,这次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不知道鬼舞辻无惨为什么会允许我观看这场血腥的处刑。如果他是觉得我在无限城内的日子过得太乏味,那他可真是体贴。
“请您原谅,鬼舞辻无惨大人——!!请您开恩啊啊啊啊——!!!”
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响起,那只鬼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惨叫,下一瞬间被怪物般的手臂扯碎肢体,捏成了一滩肉末。我看着淅淅沥沥的血液流淌到木地板上,沿着纹理游走到平台边缘,像雨水一样坠落虚空,觉得今天中午我一定吃不下饭了。
头生双角的女鬼似乎想开口求饶,但下一瞬间就被咬掉了脑袋,大半边身体直接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腿还在地上痉挛。
剩下的三只鬼,有一只试图逃跑,眨眼间尸首分离,还有一只鬼祈求更多的血液,也被那怪物般的手臂吞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没有留下。
唯一活下来的那只鬼,脸带红晕地伸出双臂,将鬼舞辻无惨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一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那个变态被无惨赐予了大量的血液,在平台上滚动哀嚎时,被鸣女小姐扔回了现实世界。
啪的一声,凭空出现的隔扇再次合上,无限城再次归于寂静。
我以为鬼舞辻无惨也差不多该走了。自从将我转变为鬼失败以后,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就像被我气跑了似的,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出现。
但可能是今天终于将气撒出去了,琵琶声响起,我眼前的空间再次骤变,视野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站在由八叠榻榻米拼接而成的平台上。
没有在第一时间站稳身形,我无意识地后退一步,踩到边缘的那一刻,无惨握住我的腰,将我扯了回来。
鸣女是他监视我的眼线,他估计知道我最近经常登高望远,而且时不时地就挑战地心引力。
他握着我的腰,用的是仿佛要将我压断的力道,色泽艳丽的红瞳浮现出危险的神色。
“你可以试试。”
无惨身上有一股奇异而靡丽的甜香,混杂着血腥的铁锈味,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盛开在黑暗中的罂粟花。
我下意识地想要扭头,离那令人头昏的香气远一点。但这个动作被他捕捉到了,涂着丹寇的纤纤玉手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进那双梅红色的眼瞳。
“怎么了?”无惨轻声细语地问我。
他似乎没意识到他此刻的外貌有什么不对,但他也可能是故意的。
冰凉的呼吸像寒雾一样落到我脸上,竖瞳细长的眼眸中浮现出恶意而愉快的神情。
“不习惯?”
他靠得太近了,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他的脸,掌心不小心触碰到柔软冰凉的唇,不由得愣了一下。
鬼舞辻无惨眯起眼眸,眸中的神色暗沉下来。
“你想做什么?”我赶紧收回手,忽视心底那股奇怪的异样感。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对劲,但我又找不到这莫名其妙的根源。
被困在无限城的这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明明能够想起出现在这里的来龙去脉,但总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缺了一块。
我好像……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想问他。
但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具体是关于谁,我又记不起来了。
“无惨?”我有些茫然地开口。
那双梅红色的眼眸起了变化,他擒起我的下颌,微微低下头。
冰凉如雪的触感落在唇角,萎靡的甜香从身着曳地和服的人身上传来,我有了短暂的失神,意识好像被湿朦朦的雾气笼罩,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含住我的唇,冰凉的舌分开我的唇瓣想更进一步时,那股奇异的眩晕消褪了一些,我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也不想抬手将他推开。
无惨轻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擦擦嘴角,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不可。
鬼舞辻无惨可以发他的疯,但我不能。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青色彼岸花的下落,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不停轮回往生也没有确定的推论。如果鬼舞辻无惨是想杀我,认为我和鬼杀队合作是对他的背叛,那他应该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折磨我。
如果他是想将我变成鬼,这个方案经过实践也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了。
木地板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无惨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你以为自己无法变成鬼,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我猜不出来他的目的是什么。
铮——
琵琶声再次响起。
隔扇在身后合上之前,鬼舞辻无惨抬起眼眸看了我一眼,眸中是黏稠深重得化不开的血色。
*
到了每晚固定的时间,无限城熄了灯火,一排排灯盏渐次掐灭,黑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钟摆的声音被寂静不断放大,我发现自己睡不着。
更准确的说,我有种模模糊糊的直觉,鬼舞辻无惨可能在夜晚的时间到访过我的房间,但我总是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就算感觉有人来过,也没法判断那究竟是不是自己做梦时产生的错觉。
我心底有股不太好的预感,干脆决定在黑暗中等他自己出现。
但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看着时针逐渐走向早晨,直到无限城中再次亮起昏黄的灯光,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出现。
……可能只是我多疑了。
在这不见天日的无限城里待了几个月,我的五感和判断都可能有了微妙的失常。
我微微舒了口气,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障子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响,我拉开门,不出意外看到了今天的早饭。
漂亮的桔梗纹漆盒放在托盘里,盛小菜的瓷碟是这个时节的花瓣的形状,筷子也精巧,整整齐齐地摆在漆盒旁,纹路细腻的茶杯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雾。
我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对。
味道有哪里不对。
我猛地放下茶杯,力道过大,温热的茶水溅出稍许,在榻榻米上洇开暗色的水痕。
奇异的甜香和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但膝盖一软,视野刹那黑暗。
……
……
这是哪里?
时间好像过了许久,但仿佛又只是眨眼的一瞬。我挣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雪白的天花板明晃晃地映入眼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刺鼻味道。
闻到那股味道的瞬间,我的头也疼了起来。
「消毒水」这个词率先涌入脑中,接下来「医院」这个词也不甘示弱地蹦了出来。
我捂住脑袋,忍不住呻丨吟一声。
床边传来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人有些担忧地弯腰看着我。“醒了!病人她醒了!”陌生的声音朝走廊喊道。
那些人好像是医生和护士。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两个概念。穿着白大褂的人仔仔细细将我检查了一遍,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意识到现在可能是晚上。
这个细节很重要吗?
我的直觉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但我发现自己无法思考,浑浊的意识好像有一半还陷在黑暗里。
“……我怎么了?”出口的声音有点哑,我可能睡了很久。
那个医生翻了翻手中的档案,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你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过程中伤到了脑袋,但是不要担心,你现在已经没事了,虽然可能还会有点头晕,但稍微休养一阵子就好。”
那个医生和善地朝我笑了笑:“需要我让你的家人进来吗?”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极快地穿过人群来到我身边。
“朝日子。”
我的心脏被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有些凉,我下意识抬起头来。
“你还好吗?”
面前的男人有着一张英俊的脸,乌黑的卷发落到有些苍白的脸庞上,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梅红色,鼻梁高挺,眼窝微深,清冷矜贵的模样极衬那身笔挺的西服,白色的衬衫连褶皱都显得一丝不苟。
他穿着披风式的黑色外套,似乎才从外面匆匆赶来。我怔怔地看他许久,他似乎认识我,但是——
“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
“你不记得了?”
周围的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
“俊国先生……”他们露出替他难过的神情,好像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事实。
他的名字是俊国吗?
我大脑一片空白,突突跳动的血管让我觉得更头疼了。
我几乎想甩开他的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将我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脸上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神情。
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似的,他抬手拢了拢我耳边的碎发,轻声笑道:
“我是你的未婚夫啊,朝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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