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在我的印象中是不变的。
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是在即将陷落战火的城池中重逢,还是在大正时代的咖啡馆中相遇,我见到他时,他似乎永远都是相同的模样。
长发的模样,短发的模样,慵懒残酷的模样,温文有礼的模样,总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那里,时隔多年也能让我一眼认出他来。
“……无惨。”
暮色沉寂,天光被穹庐压成薄薄一线,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随死去的风声一起屏住了呼吸。
指腹触到的皮肤微温,是人类才有的温度。蹭过我手背的长发乌黑如墨,他的身上没有覆盖怪物的毛发,没有长满獠牙的豁口,胸膛和肋骨也不会张开变成噬人的嘴。
我抚上他苍白的脸。
“获得永生后,你究竟想做什么?”
鬼舞辻无惨可能觉得我问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因为过于愚蠢,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嘲讽我的话。
他追求完美,渴望永恒。永生是目的,而非达成其他愿望的手段。
我了然地笑了笑:
“你会战胜死亡,永永远远活下去。”
鬼舞辻无惨凝视着我,他放缓呼吸,答复:“那是自然。”
手指微动,他似乎想要抬起手臂,握住我放在他脸侧的手。
不管他是否病弱,对于家族来说是否形同累赘,在我那小小的,曾经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他就是完美的,最好的——如同所有名为一见钟情的美梦。
“但是无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告诉他,“我也只想当一个普通人。”
“我是目光短浅的女人,只想过完短暂的人生,死后在泥土里腐烂。”
我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天差地别,如果不是那诅咒般的疾病串起了命运的红线,我们根本就不会相遇。
“你会腻的。”我心平气和地说。
“我这个人十分普通,和你完全不同,如果第一世我没有成为你的未婚妻,你根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事实证明,就算我成为了他的未婚妻,他也没怎么多看我几眼。
“你现在只是觉得不甘。”
就算是自己曾经瞧不上的东西——不如说,正因为自己瞧不上,所以受到拒绝时才会格外执着,由不断膨胀的占有欲和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他要赢,他才是这场关系里的主导者,怎么可以有人对他说不,他要对方臣服,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会得到。
一千年来,这个人一直如此。
“也许五年,十年,你会觉得还好,但你最后一定会腻的。”我放轻声音,“你会发现,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无惨。”
沉默原来是有重量的,寂静比声音更加窒重。
我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用力到血肉从指缝间挤出来。
他送我和歌的时候,我可能还是有点开心的。
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了,一瞬间的悸动也不能真的代表什么。
对面的人不说话,这很好,我觉得这是他在思考的证明,只要他开始思考了,重新审视这件事,我们就有沟通的希望。
无惨的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狭长的眼瞳在黑暗中凝着血一般的颜色。
我收回手,慢慢蜷起指尖。
“你放过我吧,无惨。”
就像我也放过你了一样。
……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到在窗外等着我的侍从。
随着季节向秋天过渡,我也没有再收到系在花枝上的信笺。
被那样拒绝之后,自尊心那么高傲的人根本不可能会继续找我,他之前坚持了那么久,已经足够令人惊异,如今一切重回正轨,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十分理智,因为理智,所以显得格外冷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算偶尔会被情绪蒙蔽,一旦意识到这不值得他付出,他很快就会转移策略甚至收手。
信断了,阿夏替我颇为惋惜了一阵,惋惜的时间不长,她很快因为家里的急事告假返乡。
「我会在枫叶变红之前回来。」
庭院的枫叶嵌上红边时,我见到了传说中的青色彼岸花。笑容温善的医师风尘仆仆地带着药材归来,那束能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花小心翼翼地被他存放在漆木的长匣里,保持着刚刚采摘下来时的模样。
除了颜色奇异一些以外,它看起来和普通的彼岸花并没有太大不同。
作为鬼舞辻无惨上天入地寻找了千年的奇花,它看起来甚至有些普通。
也许命运就是这种东西,所有的骤变和契机,其实第一眼看来都平凡无奇,只有知情者才知晓它的分量,明白摆在眼前的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分水岭。
服药有一个过程,不是喝下就会立刻见效,我在接下来的几周提心吊胆,睡觉都将切药材的刀放到枕头边上。但根据寝殿那边传来的消息,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似乎确实是渐渐好起来了。
“没有副作用?”
“请放心,”医师笑眯眯地望着我,目光十分慈祥,“不会有副作用的。”
我靠着廊柱坐下来,望着庭院中的枫树发了好一会儿呆。
枫树全红了,像蔓延的火,盛放的山茶,红得绚烂夺目,浓郁如同新鲜的血液。
疗程进入收尾的阶段,一切风平浪静,我的职责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回到屋子,房间里空落落的,阿夏一直没有回来,庭院的枫叶早就变红了。
我记得阿夏不是京城本地人,但她出生的村庄距离京城不远,家里似乎还有一个哥哥。
她很少和我提起自己的兄长。
八兵卫问我需不需要陪同,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转身上了牛车。
牛车的车轱辘碾过地面的石子,嘎吱嘎吱地发出声响,侍从举着火把在前面照明,傍晚时分的光线稀稀拉拉,隐约勾勒出村庄的轮廓。
“阿夏?”背着木柴的樵夫眯起浑浊的眼睛,“阿夏是个好孩子,她的哥哥生病了,她一直忙着照顾呢。”
我谢过那位老人家,前面的路不太好走,牛车过不去,我拎起裙摆下了牛车,高大的树木遮去了残余的日光,火把的光亮在林间摇曳着,像浮在暗中的生物。
阿夏的家在小路的尽头,我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答,拉开木门,围炉周边空空荡荡,散发着药味的被褥里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我离开房间,来到堆积着柴火的后院,跟在我身后的侍从啪嗒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火把。
地上倒着一具尸骸,腹部敞开,血肉被吃得只剩白骨,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头部,如果拨开那海藻般纠缠在一起的长发,我知道我会看见阿夏的脸。
「阿夏,你真是一个好人。」
——她有些害羞地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向那位医师留下的药方。
我想,我知道她的哥哥得的是什么病了。
绝症这种东西,没道理只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唯一的区别是因为社会阶级的不同,也有些人能得到救治,有些人只能接受命运等死罢了。
但那个不完整的药方,只会制造出茹毛饮血的怪物。
“快走。”
山里的猎人都有经验,野兽会将吃到一半的食物先掩埋起来。地上有拖行的血迹,不是挣扎的痕迹,是人死透之后才被拖过来的。
“快走!!”
毛骨悚然的寒意窜上脊椎,我想都没想,一把推开僵在原地的侍从,与此同时,一股恶臭的风遽然刮来,我就地一滚,飞快捞起燃烧的火把。
那个非人的东西骤然见到火光,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我身后的侍从已经傻了,跌坐在地上不知反应。
我慢慢退后,那只初生的鬼没有理智,往旁边一绕,再次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腥风扑面而来,我忍住逃跑的本能,在它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猛地将火把往前一送,将滚烫燃烧着的松枝直直戳进了它的口腔。
扭曲的声音犹如骤断的弦线,简直让人血液倒流,那只鬼一边后退一边高声惨嚎,痛苦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还残留着人类的痕迹。
我身后的侍从似乎回过神来,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头!”我大喊,“要朝它的头砍!!”那只鬼在最后一刻忽然往旁边一闪,落下的刀锋没有碰到它的脖子,反而嵌入了肩膀和脖子相连的地方。
腥臭的血液爆射而出,那个侍从愣了一下,就在这短暂愣神的瞬间,那只鬼抓住他的手臂,一拉一扯,生生将整条手臂撕了下来。
成年男性的身躯眨眼间就被扯得七零八落,血液碎肉流了一地。
那只鬼转过身来看着我,竖瞳细长的眼睛泛着饥饿的光。
被当成食物的感觉我太熟悉了。我并不惊慌,甚至不觉得害怕,最后只觉得惋惜,惋惜我没有把刀带上,哪怕是切药材的小刀,在这种时候也聊胜于无。
我将簪子暗暗攥在手里,那只鬼将尸块一扔,骤然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我猛吸一口气,抬手将簪子对着它瞳孔细长的眼球扎了下去!
惨烈的嚎叫几乎要击穿我的耳膜,我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
溅满血迹的刀柄湿滑黏腻,我握住嵌在它伤口里的刀,伤口在脖子和肩膀相连的地方,哪怕,哪怕只是稍微割开它的脖子也好,我猛地将刀抽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向劈柴一样将刀往它的脖子上砍。
那只鬼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扭头咬住我的肩膀,它的嘴巴在那一刻裂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锋利的牙齿不止撕开了我的肩膀,还咬伤了我的脖子。
热乎乎的感觉沿着脖子流下来,痛觉似乎短暂地被屏蔽了,麻痹的感觉从指间传到手肘,从手肘传到全身。
视野急转,那只鬼将我旁边遽然一甩,我摔进柴火堆,木柴噼里啪啦滚落下来,我记得自己模模糊糊地想着,我可能是要死了。
晦暗不清的视野里,那只鬼朝我走来。
我可能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我眼前。
那只鬼身影微顿,脑袋在下一刻飞了出去,咚——的一声,畸形的身躯摔进血泊。
那个人并没有因此停下,一刀又一刀,比厉鬼还像厉鬼,几刀将尸体剁烂了,这才松开了手。
“……朝日子。”
视野黯淡,我听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朝日子,不许睡。”那张血迹斑斑的脸看起来真的有些可怕,阴红的眼瞳看起来快要裂开了,我一时都不知道他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看着我,看着我!”
我想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让他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他看起来快疯了。
“看着我,朝日子!”
瞳孔涣散,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记得我似乎笑了一下。
……
为什么会笑呢?
大概是因为,不论结果如何,他最终还是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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