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五月,榴花火红,日头照在人身上已经有些热了。
张嬷嬷擦了擦脸上的汗,抬头见不远处正是大悲寺的山门,微微呼了一口气。
要她说,这位小姐也是个笨的,前日舅夫人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若这位小姐头脑机灵,早该主动跑济宁侯府认亲。哪里还能让她跑这一趟?
乡下人,没见识,蠢笨,穷酸,住不起客栈,所以在大悲寺这鸟不拉屎的半山腰上寄居。
一个没读过书,没学过规矩的农女村姑,即便是回到侯府,也不像真正的名门贵女。
更何况府里还有那一位呢!
那可是侯爷亲自教养,模样好,性情好,规矩礼仪一等一的大小姐,在整个京城都数得上号的才女。
跟着那位,才是前程锦绣,吃香的,喝辣的后半生无忧。
希望她今天跑这一趟差事,不会见罪于大小姐。
张嬷嬷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嘴上却不忘叮嘱身后跟着的两位丫鬟:“虽说是在乡下长大的,但到底是夫人的亲生女儿,要当正经小姐服侍。伺候好了这位,夫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听雨、听雪齐声应了,对视一眼。
她们是济宁侯府顾家的下人,今天是奉自家夫人之命,与张嬷嬷一起来接当年被抱错的小姐的。
十六年前,凉王造反,攻陷京城,夫人与京中贵族南下避祸,经过保定府时胎气发作,借住在一个农妇家中分娩。
当时反贼追得紧,夫人诞下小姐后匆忙上路,慌乱之中竟把小姐与农妇的女儿抱错了。
因当时替夫人接生的嬷嬷也走失了,所以这件事就错了十六年。
直到两个月前,那位嬷嬷回到侯府,见到小姐,发现她眼梢少了一颗痣,左边肩膀也没有月牙形的胎记,夫人这才知道小姐被抱错了。
侯府便开始寻找真正的小姐,去了保定府,那户人家早在三年前就不知去向了。
府里找了两个月,见了许多姑娘,最后发现都不是。
阖府都闹得精疲力竭。
前天下午,舅夫人进府,说看到了一个姑娘,年岁、相貌、胎记,处处都对得上,一定是侯爷与夫人的亲生女儿。
本以为这位小姐会跟之前那些“小姐”一样,主动登门认亲,不想昨日侯爷夫人等了整整一天,都没见着人影。
夫人急着见女儿,一大早就点了张嬷嬷与她们二人来大悲寺接人。
走丢了十六年,哪这么容易就找到?
这一位“小姐”必然跟之前那些一样,都做不得数的。
也有不一样之处。
听雨想,这位小姐竟然不知主动登门认亲,哪怕不是真正的小姐,也可以讨一笔赏银啊。可见比之前那些更笨。
听雪一看听雨,就明白她的意思。
“怕长得也难看。”她低声补充道。
知道自己长得丑,就不去侯府丢脸了,毕竟之前来认亲的“小姐”们,都是仗着容貌不错才敢进侯府大门的。
张嬷嬷只作没听见,一边擦汗一边朝上走。
须臾几人进了大悲寺,来到后头香客房,只见这里翠竹环绕,曲径通幽,游廊亭轩,应有尽有,竟是雅致清幽,神仙也住得的极好去处。
走在这里,三人竟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待敲了门,见到那位明曦小姐,三人更是呆住了。
这位小姐十五六岁年纪,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独辫,随意地搭在肩头。那肩瘦若削成,腰细如束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下颌纤细精致,肌肤白皙无暇;会说话的盈盈水眸下,点缀着一颗泪痣,当真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竟然这么漂亮!跟侯爷夫人这么像!
一阵失神之后,张嬷嬷反应过来,福了福身,介绍来意:“明曦小姐,奴婢姓张,是济宁侯夫人的贴身嬷嬷,府里大家都唤奴婢张嬷嬷。奴婢今日奉了夫人之命,来接您回府。”
“您本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因为被抱错了,所以流落在外十几年。以后回了侯府,您就是济宁侯府的千金小姐。”
见明曦望向她身后,张嬷嬷便介绍道:“这两个丫鬟叫听雨、听雪,以后她们俩服侍您。”
听雨回神,上前行礼,听雪臊得脸发烫,慢了一步,也赶紧行了礼。
明曦了然,原来是抱错。
那梦里的那个“娘”就是她的养母了。
她本是一名现代中医大夫,医术高超,天赋绝佳,年纪轻轻就名满中医界,得了神医的美名。不想三年前穿到这大楚朝,变成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当时她衣衫破烂,浑身是伤,跌落山谷,幸运的是,她很快被经过的车马队伍所救。
救她的人乃当朝皇帝的嫡亲妹妹,怀淑长公主。
怀淑长公主去杭州灵隐寺上香,路过此处,救了明曦。又因左眼梢也长了一颗泪痣,便觉明曦与她有缘,是上天所赐,认明曦为义女,带她去杭州,住进灵隐寺。这一住就是三年。
初到灵隐寺,明曦安心养伤,调理身体,半年后身体康复,便重操旧业,给人看病。
一开始她只替寺中僧人治病,后来小有名气,也替前来上香礼佛的香客们诊治,治疗几个疑难杂症之后,她名气渐胜,杭州城内的人主动到灵隐寺求医。
三年时间,足以让她成为名满江浙的神医了。
明曦在现代没什么亲人,了无牵挂,反正都是做神医,都是给人治病,古代现代都一样,在她看来,没什么区别。
唯有一事让她记在心头,就是三年来,她夜晚时常做梦,梦中总有一个小姑娘在哭。
有时候是低声啜泣,有时候是哆嗦着痛苦呻/吟,更多的时候是痛哭哀求。
“娘,给我点吃的,我只吃一口。”
“娘,求求你,别打了,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娘,别卖我,我不吃饭,我拼命干活,我挣钱给弟弟娶媳妇,别卖我,求求你。”
“娘你为啥这样对我,我也是你亲生的,你为啥这样对我?”
……
这位小姑娘,必然就是原主了。
她残存着最后一丝意念,不过是因为不甘罢了。
既然自己占了她的身子,必然是要替她弄个清楚明白的,也算是偿还了她。
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三个月前,怀淑长公主的好友靖王妃生了重病,治疗数月不见起色,反而病情加重,怀淑长公主担心好友,便托明曦北上进京给好友治病。
明曦抵达盛京城,来到大悲寺,给靖王妃治病。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靖王妃病情去除,身体康复,明曦任务完成,决定在盛京城逗留一日,观赏一番之后,南下去保定府。
当初,她就是在保定府被怀淑长公主所救的。
昨日她去了号称百货云集的棋盘街,在逛药材铺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妇人。
那妇人的亲戚走失了女儿,她直说明曦像她那位亲戚,还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住在什么地方。
明曦一一答了问题,得知她肩上有一个月牙形胎记之后,那妇人惊喜交加,满意离去,分明认定了她是那人走失的女儿。
原来,她不是走失的女孩儿,而是被抱错的真千金。
明曦一时没说话,张嬷嬷暗暗撇嘴。
乡下长大的村姑,胆子小,没见识,突然成为侯府千金,就吓得说不出话了。
不过这也不怪她,毕竟她们是济宁侯府,堂堂侯门贵族,一般人胆战心惊,不敢高攀也很正常。
若是这农女吓得不愿意回侯府,她少不的得耐着性子哄,谁让夫人点了她来接人呢?
“明……”
“既然侯府派你们来接我,我自然是要跟你们一起回去的。你们略等等,我收拾了行李就走。”
张嬷嬷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突然没有了用武之地,噎了片刻后,她笑着说:“行李就不必收拾了,府里什么东西都有,按照规矩,小姐进了府,一切用度都要置办新的。”
乡下带的东西,泥都没洗干净呢,没得弄脏了侯府。
见明曦坚持,张嬷嬷便道:“哪能让您动手?簪缨世家的小姐金贵着呢,事事亲为,是要被人笑话的。按照规矩,琐碎事得让下人干。让听雨、听雪替您收拾,正好您适应适应怎么使唤丫鬟。”
免得进了侯府丢人。
“不过,在收拾东西之前,您得先跟着听雨、听雪学学怎么行礼。待会进了侯府,您是要向侯爷、夫人请安问好的。”
至少得把认亲礼糊弄过去,要是到时候缩手缩脚,丢人现眼,侯爷夫人有气没头撒,倒霉的可不就是自己吗?
“正好这里有蒲团,您跟着听雨、听雪跪……”
“礼仪就不必学了。”明曦声音温和道:“我之前学过了。”
学了整整半年,怀淑长公主身边的舒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平时很疼爱她,可到学规矩的时候,一板一眼,一点情面都不留。
张嬷嬷继续笑着说:“之前学过不要紧,侯府的规矩跟您之前的规矩不一样,所以,您还是得学。”
乡下能有什么规矩?真是睁眼说瞎话!原来她不是胆子小不敢回去,而是迫不及待想回侯府享荣华富贵。
也不想想济宁侯府是什么地方,不学规矩,丢人现眼,没有千金小姐的样,就算回了侯府,也站不住脚。
张嬷嬷不好直接拆穿她,随便扯了个借口之后,直接吩咐听雨、听雪过来。
明曦看出来,张嬷嬷这是不高兴了。
她看了张嬷嬷一会,微笑道:“是我不愿意学,跟嬷嬷没关系。要是出了问题,我一力承担。”
好吧!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张嬷嬷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心里到底不舒服,脑中不自觉想着等会进了侯府,没有她的指点,明曦如何缩头缩脑,如何穷酸毕露,如何出丑遭人嘲笑。
若侯爷夫人怪罪,她也不怕的,只哭诉说她人微言轻,劝不动这位乡下来的小姐罢了。
横竖有听雨、听雪两人给她作证呢。
张嬷嬷皮笑肉不肉道:“既然如此,奴婢就不强求了。”
她指了听雨、听雪:“你俩别杵着了,去帮小姐收拾东西。”
“不用了。”明曦微笑道:“我自己有丫鬟。”
她话音一落,里间便走出四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绿色罗裙,头上分别簪着红、黄、粉、橙色的月季花,容貌秀美,高挑动人。
“奴婢们给小姐请安。”
四人一起深蹲行礼,动作一致,声音整齐,面带微笑,目光半垂,没有一丁点错误,让人赏心悦目,看了还想看。
听到明曦让她们起来,四人应是,起身退至一边,垂手而立。
想到刚才匆匆行礼,没等明曦吩咐就起身的自己与听雨、听雪,张嬷嬷老脸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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