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 云湖之上, 烟波浩渺。
天色才刚蒙蒙亮, 采莲女们便坐上了摇摇晃晃的小船, 一点一点靠近矗立在水面上的朵朵莲蓬, 寻找最为饱满殷实的那一个。
此时正逢伏莲采摘的末尾, 鼓鼓囊囊的莲蓬由青变黑,只需一双巧手持铁剪取下, 再用小刀刨开蓬身, 便能取出一颗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莲子。
将一颗刚采下的莲蓬凑到鼻下, 梳着小髻的少女与同伴嬉笑起来, 阵阵歌声飘扬出去,融入了这水天一色当中。
在这欢声笑语之中,有一艘扁舟缓缓驶进过来,船上之人头戴斗笠,撑着一支长篙,轻轻巧巧的一拨, 便躲入了莲丛之中。
“阿妹, 去哪里呀?”
剥着莲子的姑娘冲她喊道, 青葱的指尖与碧绿的莲皮相映成趣。
“去湖心岛。”撑篙人答道。
“湖心岛去不得哩。”另一个剪莲蓬的姑娘说道,“岛上的人明日要办丧事, 这几日呐,都凶得很。”
撑篙人闻言抬了一下斗笠,露出了一张明艳的脸,“没事, 我不怕。”
见她如此回答,采莲女们也纷纷笑了起来,抓起船上刚采下的莲蓬,一个劲的往来人舟上丢,一边丢还一边唱起了歌。那歌声清亮无比,尾音却缠缠绵绵,直送着撑篙人消失在了水天一色之中。
载着一船的莲蓬,撑篙人接近了湖心的府院,此时朱红色的正门大敞,写有”云湖侯府“四个大字的牌匾下,一队侍卫正在巡逻。
来人支着船篙刚碰到水边的礁石,就有身穿锦袍、腰佩绣刀的人围了过来。
“祖祭期间,外人禁止上岛。”
领头的侍卫长着一张瓜子脸,眉目清秀,却面含厉色。
谁知撑篙人似是没有听见,长篙一抖,将扁舟稳稳的停在了岸边。
见状,领头人沉下了脸色,对左右吩咐道:“侯爷有令,冒犯祭祀者格杀勿……!”
还没等他说完,一道黑影自撑篙人手中射出,正中一名侍卫拔出的佩刀,随着一声脆响,那雪亮的钢刀竟应声而断,断裂的刀刃打着旋斜飞出去,没入了身后松软的土地里。
“啪!”
侍卫握刀的右手抖个不停,只剩半截的刀柄落在地上,而那断裂之处,竟然镶嵌着一颗完整无缺的莲子。
“格杀勿论?”
撑篙人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笠,上下打量了领头侍卫一眼,“若我算是冒犯祭祀,那你岂不是闲杂人等?”
“……大小姐。”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侍卫首领面色一白。
“莫秋声,数年没见,你倒成了了不得的人物了。”把手中的斗笠往船上一扔,凌玥抬步走上了礁岸,“动不动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让人听着可真是害怕。”
她嘴上说着“害怕”,脸上却似笑非笑,那模样竟令莫秋声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老侯爷。
他藏在衣袖里的手颤一下。
“大小姐,我暂且还是尊称您为大小姐。”男人将手臂向后掩了掩,“您已经被侯爷划去了宗名,彭长老有令,不许您再踏足云湖一步。”
“不能踏足云湖一步啊。”凌玥闻言点了点头,“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说完,她向前迈出一步,只是一步,便跨到了男人面前。
缩地成寸!
“你!”莫秋声顿时大惊失色,手下意识的握上了腰间的刀柄。
一拔,纹丝不动。
“莫秋声,我记得死鬼老爹提拔你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赞你有忠义之气、仁义之心。”鼻尖仅有一线之隔,凌玥右手食指稳稳的压在男人手腕,“其实我那老爹小时候被拉去做过当今官家的玩伴,跟着一群酸儒没学到几滴墨水,绕着圈子说话倒是会了个十成十。”
“忠义之气?仁义之心?”她嗤笑一声,“这后面的真正意思,你这榆木脑袋怕是半点也没听懂。”
“那便请大小姐赐教。”男人沉声回道,眼角余光扫过蓄势待发的手下。
“那我今日便教你个乖。”凌玥眉毛一挑,似是半点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侍从。
“我爹的意思是——”
绕到身后的侍从举起了刀,少女压着男人手腕的食指嵌入了对方的血肉。
“你莫秋声不过是我凌家养的一条狗。”
她的声音轻柔又乖顺,宛若在低声诉说着衷情。
“而一条好狗,是不能对主人吠一声的。”
在这一刻,看着少女与老侯爷四分相似的面容,莫秋声遍体生寒,“停——!”
“停?”凌玥一歪头,“晚了。”
最先出现的,是红色。
艳丽的、透明的、挥洒的红。
也是从侍从身上迸发出来的红。
持刀的青年缓缓低下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道道伤口,身体控制不住的向后仰去,手指松开,绣刀坠下,落在了少女抬起的左手里。
“刀,”凌玥挽了一个刀花,“不是这么挥的。”
刀光雪亮。
血花盛放。
第二、第三、第四……
看着接连倒下的侍从,莫秋声的眼眶发涩,嘴唇发抖,却没再吐出一个音来。
“昔年,我凌氏先祖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一介散修,却凭手中的朴刀挡住了上清剑宗自西而来的剑光,迫使西蛮退兵数十里,换得了云湖侯这个虚名。”
站在血泊里,凌玥声音脆的像清风拂过的银铃,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宛若鼓槌,重重击在男人的心上。
“我爹说过,剑,是君子,可刀,是舞者。”
“唯有够艳、够绝、够厉,才能引得旁人多瞧一眼。”
“秋声哥哥,”少女口风一转,竟唤起了童时的称呼,“依你看,我的舞,够美吗?”
莫秋声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甚至于,连握着刀柄的手都松了下来。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旁人的眼中。
“没出息。”
低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一道略有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朱门之前。只见来人身穿麻衣,头发花白,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拄着一只木雕的拐杖,一双浑浊的眼睛正盯着对峙的二人。
“竟然被这三脚猫刀术吓住,你果然不堪大用。”
老者说完便懒得再看莫秋声一眼,“老夫不知大小姐远道而来,倒是有失远迎。”
“何止是有失远迎,简直就是礼数不周。”
凌玥松开莫秋声的手腕,任由后者跌跌撞撞的倒退数步。
“按照大晋历律,彭老你应该跪在门口,三跪九叩的迎我才对啊。”
此言一出,老者面色难看了起来,“大小姐这些年出门在外,倒是学了一些胡言乱语。”
“真奇怪,”凌玥不接他话,反而若有所思的看向了门上的牌匾,“这云湖侯府,什么时候改姓彭了?”
“难道是那死秃子换了口味,不喜我那文质彬彬的叔父,改宠你这个鸡皮老货了?”
彭长老面皮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
“无论小姐说老夫什么……”他咬牙切齿的开口,“老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侯府。”
“别吧?”凌玥面露难色,“我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命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妖孽,逼的我娘十二年没踏出过院门……如此种种,我倒真的捉摸不透你这良苦用心啊?”
“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老者闻言眯了眯眼睛,反倒平静了下来,“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这府门,老夫是万万不敢放您过去的。”
“哦?”
凌玥环视了一下四周,笑道:“彭老可要想清楚了。再跟我耗下去,这躺了一地的家伙,救回来还剩几成功力,可就说不好了。”
“那便是他们命不好了。”彭老答道。
“有趣,当真有趣。”
少女的眼睛弯弯,脚尖在血泊中一转,话里意有所指。
“看样子,我回来相当不是时候啊。”
“小姐选错了归家的日子,”老者面无表情,“若是改日再来,老夫愿三跪九叩迎小姐进门。”
“彭老此言差矣。”
盈盈一笑,凌玥摇了摇头。
“我明明是算好了日子,特意上门给你们添堵啊!”
话音未落,她便举起手中绣刀,对准了眼前的老者。
“彭中义,你是跟着我爹出生入死过的家将,自当知晓我凌家的规矩。”
“入我云湖者,无论贵贱,不论高低,皆隐去修为,以刀会友。”
雪白的刀尖点在老者的鼻尖,汹涌的寒芒刺的人皮肤生疼。
“人会撒谎,但刀不会。”
“你我之间,到底谁才是心系凌家之人,唯有手下见个真章!”
“说得好!”彭中义低喝一声,“小姐此时才有几分侯爷的风采。”
“可惜,小姐另投他门,刀法荒废,否则老夫绝不敢厚颜站在此处。”
如此说着,老者握住拐杖,缓缓拔出了藏在杖身之中的刀刃。
“今日,老夫便要得罪了。”
“呵。”
看着对方手中的拐刀,凌玥笑了一声,将左手的绣刀抛到了右手。
“那我便拭目以待吧。”
她上前一踏,蓄势待发。
“就看你彭中义的刀法,有没有几分云湖侯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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