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心出发, 凌湛非常不愿意接近西跨院。
梨夕夫人, 全名林梨夕, 曾经的素问派大师姐, 云湖侯凌伯海的遗孀, 凌玥的生身母亲。
凌伯海活着的时候, 就被当今官家三番几次取笑过于惧内,见了自家那个素有贤名的老婆竟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结果被前者恼羞成怒的诅咒将来会变成秃子。
如今来看, 凌伯海没进二仙门可真是屈大才了。
当初官家与凌伯海的斗嘴固然是笑谈, 可也从侧面可以看出这位夫人外柔内刚刚刚刚刚的作风。
可这就是这样一位令云湖侯都甘拜下风的女性, 却在夫君死后自封于西跨院中,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不理不睬,无论是罗肆以下犯上,还是凌玥因吹奏天魔曲被宗族除名,西跨院里都毫无声响。
仿佛里面的人早就死了。
但是,凌湛知道, 西跨院里依然有人在住。
不仅是因为送进去的食物一直在规律减少, 更是因为,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西跨院里的女人。
作为一名如今也不过才刚摸上舞象之年边的臭小子,凌湛对这位伯娘的记忆很是模糊, 毕竟当年出事的时候他也不过二、三岁,稍微走几步就能摔个马趴再哭的全府皆知。
等到他再大一点,也趴在西跨院外最高的那棵枣树上,好奇的向院内张望过。
然后, 他就见到了那个女人。
茜色的曳地罗裙,朱红的唇,惨白的面庞还有那一闪过的幽深眼睛——没错,他吓得从树上掉下来了。
大约是屁股摔成八瓣的痛处太过刻骨铭心,自那以后,相当有混世魔王潜质的凌湛继续在这侯府中整日作天作地,可每当路过梨夕夫人所在的西跨院时,仍是必须踮起脚尖,丝毫声响都不敢发出。
要让凌湛自己选的话,他真是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直接飞过西跨院,省得每日战战兢兢。
这也导致了他对筑基充满向往,因为众所周知,只有筑基以后修士才能凌空飞起来。
然而直到进了太华山他才知道,虽然筑基的修士就会飞,但没有人会用舞空术到处乱跑,毕竟飞着飞着就没气儿了这种窘况还是切实存在的。
因此,飞行法器总是能炒的修士倾家荡产。
取之不竭的真气和花之不尽的财气,想要凌空飞翔,二者缺一不可。
现在,还远没有学会舞空术的凌湛,又一次站在了西跨院的门前。
看着眼前挂着铜锁的院门,他抬到一半的手僵在空中,泪眼汪汪的转头看向自家堂姐。
“看我做什么,敲呀。”凌玥冷酷的看了回去。
“咕嘟。”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手指扣上了门扉。
“咚。”
这是第一声。
“咚。”
这是第二声。
就在他举起手要敲第三下的时候,凌玥抓住他的手腕,“行了。”
西跨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应答。
“娘,我回来了。”
凌玥对着院子说道,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是不是伯娘在小憩……?”凌湛说着自己都不太确定的解释,“哈哈哈哈……毕竟年纪也大了嘛,耳力下降在所难免……”
“娘,我回来了。”
提高了音量,凌玥重复了一次,可惜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她半低着头,若有所思。
“别是出事了吧?”长久的沉默令凌湛不安起来,“要不……咱们爬树上看看?”
谁知,他刚迈开步子,就被凌玥给强行给按了下来。
“别急。”她低声嘱咐,“我再试试。”
只是这一次,她的语气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夫人,我回来了。”
也不管对方没有回应,凌玥径自说道,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和冷嘲,与之前判若两人。
“您近日过得如何?吃的香吗?睡的好吗?半夜会笑醒吗?”
此言一出,凌湛吓的差点一蹦三尺高,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这云湖侯府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跟以前一样,傻子横行,奸人当道。”
对堂弟的举动恍若未闻,凌玥继续说道。
“不过他们那点道行都比不了您,我还是看好您笑到最后。”
这一回,院子里终于有了声音,只不过,是瓷器落地的脆响。
“您也别生气,我这人爱实话实说,比起憋在心里难受,还是不吐不快为好。”
听着屋内传来的砸杯声,凌玥反而笑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凌晋峰才是这府里的当家人,可他也不过是个认死理的小老头。”
“用刀枪拼杀出来的人,脑筋跟刀枪一样直,哪里比得上真正的聪明人……您说呢?”
“嘭!”
一声更大的脆响传了出来,似乎有人愤怒的将东西掷在了地上。
“老姐……”凌湛小声哀求,“你别这样……”
“伯娘她自你离府就再也没迈出过这西跨院一步,对于大伯和你的事,她也是伤心的。”
“伤心?”凌玥一把将这碍事的脑袋拍向了一边,“夫人您瞧,这还有个人在帮您说话,可见这些年清苦的日子也算没有白过。”
“不过我一向是敬佩夫人的。”
这么说着,她走向被铜锁困住的院门,缓缓靠近两扇门间的缝隙,与里面正在向外窥视的眼珠对了个正着!
“夫人觉得,当年的事情,杀我灭口如何?”
贴在门缝上的眼睛猛的后撤,留下了一片茜色的衣角。
见院中人撤走,凌玥也站直身体,她最后那句话说的太轻,轻到就连凌湛都没有听清。
可当少女转过身,他看到了她脸颊上两道清晰的泪痕。
“走吧。”
凌玥径直越过他,率先走出了西跨院的范围。
一路上,打头的凌玥不说话,跟在后面的凌湛也不敢吱声,直到二人走到绣楼下,后者才终于鼓起了勇气。
当凌玥抬手推开木门时,身后传来了堂弟一声紧张到变形的“老姐”,于是她扭过身,看到了脸蛋涨红的少年。
“老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少年用笨拙的语言劝解道,“你、你别伤心……”
倏得,凌玥叹了口气,“阿湛。”
这是她重逢后首次呼喊少年的名字,只是内容与想象中的温情半点也不沾边。
“我有时候,可真同情叔父。”
说完,她用力甩上木门,把呆若木鸡的凌湛关在了外面。
时隔十二年,映月阁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只是凌玥看着纤尘不染的内室,只觉得额角在微微抽搐。
绕过地上足有一人高的布老虎,尽力不去惊动满屋子蓄势待发的风车,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布满玩偶的床上扫出了一片空地,整个人躺了上去。
久违的柔软布料包裹着少女蜷缩的身躯,她翻个身,从床头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平静、慵懒、无奈,偏偏没有方才几乎溢满的悲伤,唯有微微泛红的眼眶证明了真的有泪水从这里流出过。
糟糕,药水好像用多了。
她眨了眨火辣辣的眼睛。
就这么努力睁大眼睛克制着快要冒出的生理性泪水,凌玥怀中的流云通识微微发烫,正是有人联系的征兆。
弱水哪只三千瓢:“你到了?我还要一日。”
弱水哪只三千瓢:“我路过江州给你捎了点土特产,酸菜、甘蔗还有足有床那么大的草席,给你带回山上去!”
弱水哪只三千瓢:“对了,你搞清楚西跨院里关的到底是什么没有?”
“无论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我娘。”
可没有哪个为夫君守节的寡妇会穿的那么艳。
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完,凌玥将流云通识扔进了锦被,脑海中又闪过了门缝里的那只眼睛。
黑色多、眼白少、还有取代血管的黑色纹路。
这令她想起了自己入魔时的场景。
可能吗?
云湖侯府的西跨院里关着一个魔头?
六岁的她没能揭开的秘密,如今的她总算抓住了蛛丝马迹。
思路千头万绪,凌玥还没找出最正确的那一条,手边的流云通识就又烫了起来。
望了望头顶的纱帐,她拿起令牌,还没等进入“叙话”,令牌里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三师妹,怎么样,云湖侯府那群人有没有为难你?大师姐配的催泪水好用吗?”
“我让小的们一口气在流云通识上发了上百贴!确保连西边那群蛮子都能听到你回云湖的风声!要是还不够,我们就去城门口贴大字报,见到人就念!”
段情唧唧哇哇的说个不停,语调极为兴奋。
“你家那群老家伙比师父还落伍,却偏偏要面子的很,反将他们一把肯定非常爽!”
“为兄已备好三十刀斧手,就等你祖祭那日摔杯为号,咱们一起杀进侯府!”
想了想山上修为在炼气到筑基不等的三十个师弟师妹可怜兮兮的模样,凌玥用仅存的良心回道:“不用三十,把最好看的那个派过来吧。”
“……没想到师妹你竟然这么想念为兄!”谁知,这句话引得段情顿时拔高了一个音调,声音还带上了丝丝哭腔,“你是不是在那鬼地方被欺负了?小玥,你等着,师兄这就……”
“你傻吗?”凌玥无情的打断了这个戏精,“我说的是小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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